大政君一挥手,虎贲卫齐刷刷收剑回鞘。
她踢开脚边瓦块,似乎很轻松地笑了:“成啊。大宗伯,明山重的担子,靠你一肩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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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之后,夜幕泛起一片紫红光芒。
牧城侯不敢再住房舍,在外宫城支起帐篷勉强作下榻之所。他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奇道:“这大宗伯也不会夜间开审,虎贲军呼呼啦啦这么大阵仗,秦温吉又折腾什么事?”
秦文治道:“听说政君带了儿子,去抢灾赈济。”
牧城侯嗤道:“什么赈济,在灾民跟前做样子罢了。这不专门拉着她儿子,赶紧堆个圣主贤君的名声。”
秦文治有些奇怪,“那尉迟已经说得分明,少公失踪和她不无干系,她到底也有篡位弑君的嫌疑,如何还能统调虎贲为其所用?”
牧城侯拧开酒囊吃酒,缓和了一日的疲惫怒气,道:“一半儿的虎符在她手里,大王没了,顶天的就是她。除非秦寄再现,谁能缴她的兵权?当年若非举朝阻拦,只怕大王连神祠祭祀之权都要让渡给她,今日之大宗伯恐怕就是秦华阳了。”
秦文治倒吸口气,“那咱们无兵无权,如何斗得过她?”
牧城侯笑道:“傻孩子,你以为秦温吉这个摄政王做得安稳吗?朝中不满她女人专政久矣,若非大王偏心袒护,她能逍遥快活领兵至今?秦华阳上位,就是她女主临朝的开始。牝鸡司晨是亡国之兆,但凡一个光明信徒都不会允许!想想看,一个天下叛之的新君,如何能安坐高位?”
秦文治急道:“那她岂不是要在大宗伯身上动脑筋?大宗伯又是郑公子孙,郑氏一脉向来跟她情谊深厚……”
牧城侯反倒安定下来,“非也。咱们这位大宗伯也算少入空门,世事人情在他眼中就是一张白纸。要他违背光明宗义向秦华阳俯首称臣,难。”
秦文治到底年轻,叹气道:“如今局面大乱,总是艰难。”
他说着看向孙子,笑道:“治儿,如今最怕的就是不乱!如今梁太子也来趟这趟浑水,趟得正好!咱们不是手中无兵么?那就让尉迟和虎贲斗,最好斗得个两败俱伤!”
秦文治犹不放心,“可那尉迟是拥护少公的,倘若少公回境奔丧,承祧继位就是顺理成章!”
牧城侯呵呵笑了:“傻孩子,秦寄可是跟秦华阳走的。如今秦温吉气焰嚣张,秦寄却毫无音讯,你说,他还有命活吗?”
秦文治不免一阵胆寒。
秦寄也是在秦温吉膝下长大,姑侄之情非比寻常,他和秦华阳更是情同手足。原来政治斗争当中,谁都能化成禽兽不如的牲畜,将亲人抽筋扒皮喝干吃净吗?
正出神,帐篷已被打起,秦文治听到外面巡逻军队的跑踏声和沙沙雨声。地震之后的雨水往往是瘟疫的使者。真正的灾难尚未来临。
钻进帐篷的是牧城侯的线人,怕雨汽过人,并不站得太近,只抱拳回禀:“苏廷尉和裴中丞似乎要召集百官,政君的确领兵去城外灾区了,暂时看不出有兵变的架势。只是那中原人……”
牧城侯问:“尉迟松如何?”
“他去了光明台废址,又转去灵堂……”
“他一个人?”
“一个人。”线人道,“属下来时,尉迟已经离了灵堂,看方向,要去神祠。”
***
风雨随开门声冲入神祠,满殿烛光乍一摇曳。大宗伯郑挽青仍跪于蒲团,诵光明经。
尉迟松踏入神祠,仰望那座尊贵无匹的光明大像。灾难后的雨声冲刷人世,又汇入诵经声化作溪水涓涓流淌。尉迟松从不信宗教鬼神之说但,这一刻的无声有声交相辉映让他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对虚无之灵无上虔诚。
郑挽青诵毕,并未起身,开口道:“门下不是站立之处,请贵客举步。”
尉迟松抬步入内,问:“敢问典故。”
郑挽青道:“南秦初创,一片混沌。金河神为使万物生发,冒大不韪离间父母。五月十五,母神隐遁,父神为寻妻割开眼睛,自此人世诞生光明。据说河神不敢直视神光,便立于门下,避视以挑唆。门下之客即为叛逆,贵客还是避过为妙。”
尉迟松道:“我不信教,说不着叛与不叛。”
郑挽青未怒,反而笑意淡淡,“那贵客冒雨夜访,不为瞻仰神明,是为我而来。”
尉迟松道:“我听闻南秦有两不葬,不知真假,请大宗伯指教。”
郑挽青道:“贵客但讲无妨。”
尉迟松道:“异乡不葬,逾期不葬。在南秦,旬日不葬则灵魂不安,往生困难。尉迟松问,你们什么时候为秦公发丧。”
郑挽青道:“尘埃落定之时。”
尉迟松看他一会,道:“原来死去的君父就不是君父了。还是说,南秦的君父自始至终只有这一个偶人?”
郑挽青终于看向他,脸上依旧不兴波澜,“贵客慎言。明经云:血胤不继,社稷不稳,为生民计,万事从宜。贵客应当明白‘宜’在何处。继立诸事由我代议,你不该私下见我。”
尉迟松默然片刻,问:“殿下让我代问,你们要给秦公议一个什么谥号?”
郑挽青挽袖,蘸取案上清茶,在地砖上写下一个篆字。
尉迟松表情没有变化,但又像变了。
郑挽青道:“梁太子与光明有缘,只可惜。”
尉迟松不置可否,道:“太子有令,若再见足下,命我再谢当年医治活命之恩。”
他向郑挽青一揖及地,不再多言,转身迈出祠庙,重新走进雨里。
郑挽青继续诵经,地上水迹吸饱他的祝祷声,又渐渐干涸,像每个美丽的符文。
***
第二日朝阳初升时,所有人齐聚灵堂。
香烛烟气缭绕处,一尊光明神小木像若隐若现。木像跟前摆放秦灼棺椁,棺身纹饰的金色火焰纹既像超度也像厌胜。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一生传奇波澜壮阔的男人就这么蜷缩在一只铁皮盒子里了,甚至连死亡也成为政治斗争的一个链环,一头拴着王位,另一头从行踪不明的秦寄腰间松脱,悬在众人眼前,发出风铃般诱人的叮铃声。
光明台的一众宫人也领到此处,哪怕面对宗教首领,也难免低低啜泣。
郑挽青问:“大王罹难当夜,光明台共有几名宫人?”
为首的大宫女云萝道:“共六名,妾和阿胭守夜,另有四名侍卫负责徼巡。”
“你们在内殿外殿?”
“妾等不在殿内,在一旁庑房。”
郑挽青蹙眉,“这不符宫规。”
云萝觑一眼秦温吉,立即垂首道:“这个月大王腿疾复发,难以下榻,传召政君及丹灵侯侍疾。大王养病喜静,不欲人扰,不叫我们在内服侍。”
郑挽青问:“遣退你们的旨意,是大王亲自开口吗?”
云萝头低得更深:“是……政君代传。”
苏蟠在旁,闻之冷笑:“这样急着将大王架空,政君司马昭之心,还需路人辩驳吗?”
秦温吉转眸看他,手刚按住刀柄,郑挽青已呵斥:“苏廷尉,你逾矩了。”
苏蟠对秦温吉态度傲慢,却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宗伯十分恭敬,欠身拱手道:“在下一时义愤,还请大宗伯见谅。”
郑挽青重新问云萝:“光明台塌之日,政君丹灵侯俱不在殿?”
云萝摇头,“甘夫人诞辰将至,大王命政君奉夫人衣冠至金河祭台,政君前日便带车马离开了。丹灵侯在侍疾,但大王用药仔细,都是由丹灵侯亲自监看药署熬煎,再亲自取回。当时丹灵侯已去药署取药。”
郑挽青道:“也就是说,光明台塌之时,大王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云萝扑通跪下,“妾死罪,但……确实如此,妾也是听命行事。”
郑挽青道:“既是听命,何来罪责?你请起,我还有话要问。就算你们在庑房,台塌时也当有所眼见。当时是什么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