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这么多年,不知如何生计?”
“玉帛峰打猎为生。”
萧玠笑了笑:“那很辛苦。嫂夫人也愿意么?”
秦旭也笑了:“太子说笑,在下尚未娶妻。”
萧玠笑道:“这就要怪聂将军,早将玉符节拿出来,不说精舍美室,娇妻幼子总是该当的。”
秦旭道:“实在怪不得义父。在下久不成家,一是家中清贫,不愿委屈好女。二是在此之前,在下一心修向光明,沉醉道义,除了打猎参修,也没有旁的心思。”
萧玠颔首,“光明是南秦国教,公子潜心相向,是南秦之幸。我多年前也修过光明宗,读报本经第十一章‘自生自死’,当时便不太明白和列子的区别。今日得见公子,还望请教。”
秦旭依旧含笑,他笑起来很温和,是一种平易近人的气度。秦旭道:“太子所言,是否为《列子·力命》篇?”
萧玠似乎真的要跟他把臂论学了,“正是。”
秦旭道:“列子云:‘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厚;生亦非贱之所能夭,身亦非轻之所能薄。’生命自是恒常的生命,它的生存、消灭、茁壮和孱弱自有常数,并不会因为我们如何对待而改变状态。所以有人珍视生命,依然早折;有人轻贱生命,却能活得很好;有人爱惜身体,却依旧孱弱;有人毫不顾惜,却仍然茁壮。这就是生命‘自生自死,自厚自薄’的道理。世人无法对生命施加任何影响,生命的存在有一套自己的规律。”
萧玠请教:“这跟报本经有什么不同?”
秦旭道:“《列子》认为,天命凌驾寿夭、穷达、贵贱、贫富之上,但它并不是一种明断黑白的神力,也做不出惩恶扬善的行为,因此世间才会有善无善报、恶无恶报的情况发生。人们对生死,只能顺应接受,因为施加的一切行动都作用不到‘命’上,是白费力气,为之奈何的。但《报本经》之‘自生自死’,不是指人对生命的态度,而是指生命的状态。自然生长,自然老去,自然死亡,就是万物运行的规律。长生之道无可求,专注现实幸福最为紧要。这也就是明王经‘自生自死,吉祥自至’的意思。”
秦旭顿了顿,道:“只是这句话出自第十七章,而非第十一章,太子莫不是记错了?”
萧玠歉然一笑:“多年不诵,恐怕是记差了。公子见笑。”
秦旭问:“太子还有疑惑吗?”
“还有最后一件事。”萧玠道,“公子流离多年,饱尝艰辛,按道理,公子承继,更要为公子之母再上尊号、为南境养。不知令堂今在何处?”
说到母亲,秦旭神色有些黯淡,“义父告诉我,家母本是苏氏宗女,即望城公侄孙女三娘,与我父少小情笃。当年我父往西南治军,家母跟随而去,二人私订婚盟,珠胎暗结。但纸包不住火,当时我父已失爱秦善,苏氏不肯答应这桩婚事。家母未婚怀孕触犯宗戒,被软禁宗祠。不久,就传来我父身死的消息。等我出生,家母便殉情了。义父听闻消息,冒险将我救出,自此潜入深山,不问世事。”
萧玠也唏嘘不已:“令堂既贞且烈,令人钦佩。想必悯公泉下夫妻团聚,也能稍作安慰。请公子节哀。所言或有冒犯之处,也请公子见谅。”
秦旭冲他温和一笑:“我在这个关头突然现身,世人难免存疑。梁太子若不发一问,那才是毫无道理。而且我见太子,也是重视生民之人。”
萧玠叹口气:“天家更易未定,民间难安。若有一位明君能不动刀兵安稳继位,对百姓来说,也是一桩幸事。”
一直沉默不言的聂亭突然开口:“若想百姓有幸,只怕,还要梁太子帮手。”
第168章
萧玠并无不虞:“愿闻其详。”
聂亭道:“按制,虎贲为秦公亲军,非王令不可动。但大王在时爱重政君,虎符也能托付其手。政君多年勤于军政,攘外安内,的确功在社稷,公子也十分感戴。但如今新君将立,政君仍手握王军,多少于制不合。”
见萧玠并无愠色,聂亭继续道:“更有嚼舌造谣之人,还敢声称政君包藏反心。臣等自然不信,但三人成虎,政君一世英名,难道要毁在莫须有的流言里?”
萧玠垂眼,又抬起,笑道:“聂将军的意思是?”
聂亭看一眼秦旭,叹道:“公子身份特殊,由他去说,反而显得是兔死狗烹,叫人寒心。但梁太子是上邦储君,和政君又能说得上话,若太子能劝政君交出兵符,对百姓而言,岂非天大的恩泽?”
萧玠想了想,道:“将军所言在理。只是虎贲大半在外救灾,一时变动只怕影响抢险进程。这样,我先去谈这件事,等救灾卫队全部回归之后,让政君将军队整点清除,再还虎符。”
聂亭没想到他如此爽快,脸上难免有些惊讶之色,抱拳道:“有梁太子做主,是南秦上下的福气。”
萧玠笑道:“将军言重。梁秦交恶已久,本宫一直盼望两地和睦,想必到时候公子能成全在下这个心意。”
一席话毕,居然还算圆满。秦旭便先告退,去青鸠台试礼服了。萧玠仍坐在栏边,见那鹤又飞回了,仿作鸟叫冲它啁啾两声,反将那鹤吓走了。
萧玠道:“我记得伯父在时,经常唤鸟给我玩。”
他转头问:“你会吗?”
尉迟松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后,道:“可以,但有些勉强。你想叫它过来吗?”
萧玠摇摇头,说:“我想问苏氏女的事。你去查了。”
尉迟松垂手摘掉他发间一枚竹叶,道:“他说得确有其事。苏三娘的确在玉升二年去过虎威军营,苏氏宗祠也有惩处她的录述。这件事极为隐秘,若非相关之人,只怕很难得知。”
萧玠点头,问:“谁判处的她?”
“当时的一位宗伯。”尉迟松道,“光明宗是跟祖先宗庙紧密关联的。供奉秦氏宗庙者,为大宗伯。下有各宗伯,供奉各世族宗庙。判处苏氏的正是其一。”
“他还活着吗?”
尉迟松摇头。
“人证物证俱全,钉子要上铁板了。”萧玠抬头看尉迟松,观察他似乎空白的表情,说,“你不太同意我见他。”
“你不该在这里。”尉迟松叹口气,“你回去吧。剩下的事,我会帮你处理。”
“你只是大梁的一个将军,很多事你不好插手,也不能插手。”萧玠反问,“再说,凭什么你能在这里,我就不能?”
尉迟松说:“你的身世,秦旭未必不知道。这很危险。”
萧玠说:“有你在,我不怕。”
尉迟松又叹口气,说:“我怕。”
萧玠看他一会,伸手去牵尉迟松的手指,轻轻说:“你不要怕。”
他看着两人握住的手,说:“现在的事态是预料之中。我亲自带回秦寄的棺材,火炮营如今还驻扎明山之外,我选择的南秦新君显然另有其人。秦旭明白,我默认他来承祧,无奈之举而已。况且秦华阳虽然落败,但并非没有生机。秦旭想顺利继位,必须争取我的助力。我不见他,他也要见我。与其等他见我,不如先发制人。”
尉迟松问:“如今见到了,感觉怎么样?”
“谈吐得体,博学多识,又一心向教。”萧玠说,“他比阿寄更像一个众望所归的储君。”
他抬头,看向尉迟松,“你相信有天生的君主吗?”
尉迟松不答,只道:“我带你去灾区看看。”
***
温吉王城受震程度较轻,虎贲军的中坚力量便分拨到明山地带参与救援。尉迟松一匹白马追随蜿蜒蛇形的救灾队伍直达山下。
萧玠被他抱持胸前,眼前景象触目惊心。
山之青翠、水之清澈一应消失,一切事物变得浑浊不堪。大地绽开裂口,吐露脓液汩汩,那是集人血、河流、泥浆于一体的混合物,散发出死人脑浆和活人呕吐物的味道。建筑不论高低全部五体投地,和人与家畜的尸块混杂一起。天空依旧暗沉,被飞灰染得更深,有一些阴影四处漂浮,走近听见嗡隆之声才会意识到那是寻找血食的蝇阵。它们比搜救队伍更精准迅速地找到废墟缝隙里的残命,并毫不客气地榨干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