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感觉出来,我在途中对你生疑。但你用地道的南秦信仰掩饰过去。当时我和你一起疏忽了一件事:这只能证明我对面的是个虔诚的信教徒,却不能根据他信奉光明宗就确定他是秦华阳本人。那天我递所谓的光明火给你,你不肯接,因为在光明教义里,诵经之火只有父母爷娘寿日能受。”萧玠说,“但那天是六月初一。如果我对面的是秦华阳,怎么会不记得,那天是镇国将军的生日?”
萧玠看到,郑挽青眼睑颤动一下。
萧玠叹口气,说:“还有,你利用温吉政君对权力的狂热,但你没想到,她对秦公的忠诚更是固若汤池。你以为恋栈权位等于毫无感情,你和所有人一样,不相信她对储位毫无染指之心。”
萧玠顿了顿,“你以为秦寄是怎么在金河祭里活下来的,真的是命大吗?”
“是秦华阳买通了你身边的宗姬,给他割腕放血的时候,避开了致命的大经络,把准备好的血包交给了他。”萧玠说,“如果秦温吉想要自己的儿子继位,比你们任何人想象的都要轻而易举。”
郑挽青叹道:“事到如今,梁太子与我言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萧玠笑了笑:“如果你真的是一个乱臣贼子,当然没有意义,但你是真的虔诚。你真的觉得自己代表了所谓的神旨。你对秦公并没有私人的反对之情,只是无法容忍光明神的权威被一个人君挑衅,才代神行使废立之权。这是光明宗旨里明文书写的,你觉得你才是正义。
“但大宗伯,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如何成为大宗伯的?”
郑挽青平静的脸色终于出现变化。
他抬头看向萧玠,萧玠正毫无起伏地陈述:“奉皇八年,也就是承明二年,秦公大病一场,不得不卧榻修养。他把军权和朝政交托给妹妹,这是无可置疑的事。所以几个大贵族要争取他手中的宗教之权,在南秦,宗教有着至高的能力。而且秦公负责的祭祀,按照教义,政君身为女子不能主持,按照礼制,需要交到大宗伯手中。而上任大宗伯离世后,这个位置一直悬空。权贵们纷纷推选自己的子弟试图竞争,这时候秦公下令,采用最古老的法子,收集南秦十五岁以下男孩的姓名生辰,以金签摇取十名圣童,在光明台讲经布告后,选定真正的大宗伯。
“这样,你,刚好十五岁的郑挽青被摇签选中,你从小卓越的讲经能力让朝野上下无人质疑,就这样走上大宗伯的位置。”
萧玠拿出一支签筒,跪在一旁的蒲团上,说:“现在在你的神王面前,我要请他找出一个弑君的罪人。”
萧玠做完一个祝祷,开始摇动签筒。
哗啦哗啦的金签碰撞声里,一支签子一跃而出,轻盈地坠落在地。萧玠举起来看看,亮出那个名字——
郑挽青。
萧玠看到郑挽青两个眼睛像滚动的琉璃珠子一样几乎脱出眼眶。他笑了笑,将签子放回签筒,安慰道:“一次说明不了什么,要看神王判罪的决心。”
他又摇动起来,一次、两次、三次。
签子跳跃出来。
郑挽青、郑挽青,还是郑挽青。
萧玠说:“看来神王判你有罪。”
郑挽青道:“你在签子上做了手脚。”
萧玠将刻有郑挽青姓名的签子再度取出来,说:“你说对了一半。这支签不是纯金,而是镀金,内里是铅芯,手法到位可以确保每次更重的这一支先被摇出来。但这不是我做的手脚。
“这就是当年选中你做圣童的那支签子。”
萧玠从袅袅香烟中站起身,凝视郑挽青的神态和低眉神像几乎如出一辙。
“你以为你是上天选定来废立人君的,恰恰相反,是人君选择了你。并不因为神明之意,只因为你姓郑,是郑永尚公独传的子孙。”
萧玠将那枚签子丢在地上,金漆的剐痕下露出铅黑色的实心。
萧玠说:“大王慈悲,恩赐你在这座祠庙中供奉光明神直至终身,就当报答你对我、对秦寄的救命之恩。段元豹喂给他训练影子的蛊药只能延缓他的发作,真正为他解毒的是你。你是什么时候救的他,又是什么时候准备舍弃他?”
郑挽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像萧玠本身也不是为了索要答案。他离开前,最后道:“从今往后,不会有人打扰你清修。这里即将成为宫廷禁地,我是你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郑挽青当时是什么反应,萧玠没有留意。踏出门槛时他听到一阵唳叫,飞鸟掠过太阳,一股脑冲远处山峰冲去,变成一枚雕刻成神像形状、轰然坠落的棋子。
这不会给萧玠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对他二十四年朱墙生涯的经验来说,它只是一幅常见的宫廷晚景。
***
光明台还在修缮,秦灼便在相对完好的白玉台下榻。而梁帝父子要如何招待,他并没有下达明旨。官吏们难以揣测君心,战战兢兢间,被前来探望的镇国将军赶走了。
陈子元保持了对外人高深莫测的态度,说:“别探头探脑了,大王自有安排。”
赶走众臣,他便大步进屋,心道幸亏没个登殿上奏的。屋里,梁太子正跪在秦灼脚边,将一碗寿面捧到他面前请他吃。
陈子元一拍脑袋。
对了,今天八月十五,秦灼的寿日。
这一段乱成一锅粥,结果把这茬给忘了。还得是人家亲儿子,兵荒马乱,还记得擀寿面给他老子吃——虽然南方生日很少吃面食。
陈子元迈步要走,便听屋里喊:“干什么去?”
陈子元脚步一顿,已听秦灼继续道:“你把他护得好,就当给我送礼了。过来,有话问你。”
陈子元这才上前,见两人坐在罗汉床上,便往跟前的椅子里坐了。他扫了两眼,问:“阿寄呢?”
“他手伤了,刚服药。”萧玠道,“我叫他先歇息,一会再过来。”
陈子元奇了:“他倒肯听你的话。在家里倔的,谁制得住他。”
奇怪的是,萧玠脸上不太自然,那种神色很难形容,如何也不该是放在一个关系别扭的兄弟身上。
这一会,秦灼已经将面吃完。他肩部受了刀伤,没有见骨,已经包扎好了。秦灼另一只手握着萧玠,听陈子元那大嗓门不由蹙眉,“你轻声点,吵人。”
陈子元腹诽,我几十年都是这声量,你今天才嫌吵,突然福至心灵——吵人,什么人?
他往内殿瞭了一眼,隔着屏风看不真切,却也醒悟了。
秦灼不动声色看他一眼,转而摸了摸萧玠的脸,柔声说:“阿玠也回去睡一会,好吗?这些日没睡一个好觉吧?”
陈子元还记得上次萧玠初来对秦灼扭股糖似的不肯放手,以为如何也要再哄一会,结果萧玠规规矩矩答应了。临走前还冲自己躬了一下,说:“此番仰赖姑父回护阿寄,等他好了我带他登门致谢。”
陈子元嘴上应着,心里更迷糊。
萧玠不是拎不清分寸的人,自己看着秦寄从小长大,关系只怕比他要亲近,何来这番致谢?又一想,礼数周全,总是好教养,也没有再提。
萧玠一去,秦灼便开口问:“阿寄的手臂怎么样?”
陈子元重重叹口气:“只怕是坏了。你也看见了,这次他强行用右手……”
秦灼问:“再弄复生蛊呢?”
陈子元道:“羌地这蛊早断绝几十年了,再说,郑翁去后,天下何来如此神医?也就是郑挽青,你放心他治?”
秦灼沉吟:“一个残疾的少公……”
陈子元安抚道:“大王,你也不必太过忧虑。这次梁太子颁给阿寄光明王印,就是打定了强护他一辈子的主意。有这么个靠山,你放心。”
秦灼苦笑:“他做靠山,他又去靠谁?梁廷的事比这边复杂多少,你们瞒我,以为我真不知道?就像樾州那次,等完全平定才告诉我阿玠在那里,不就是怕我心里一急发兵去救吗?”
陈子元忍不住,问:“这是我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