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95)

2025-12-25

  一场储位风波后,秦寄已经是无可争议的新君人选,他耳上那双黄金坠子更成为其身份的标志性象征。这样一来,他的行进速度更受阻碍,但同时,也为他提供了找人的便利。

  秦寄挡过一盏酒,问,“瞧没瞧见一个年轻人,白衣服,很清瘦,骑一匹红马,长得不错。”

  女孩子们笑道:“我们确实见了,但要殿下吃我们这盏酒,才能答话。”

  另一个也起哄:“一盏起能够,怎么也要吃一海。”

  秦寄捞过一旁的海碗,仰头吃尽,问:“在哪儿?”

  女孩们吃了一惊,便道:“那郎君说,请殿下移步往大明泽去呢。”

  秦寄道过谢,立即打马赶去了。

  留下几个女孩在原地小声道:“前面那阵仗,那位引殿下干什么去?莫不是要给殿下找位新娘?啊呀,要是这么草率决断,大王能同意吗?”

  地动后的大明泽不复从前清澈透底,反而成了一汪浓碧。秦寄还未收住马蹄,便在喝彩声中看到萧玠旋转的身影。

  萧玠在舞蹈。

  【……】

 

 

第177章 

  【……】

  ***

  一支蜡烛烧完,秦灼又续上另一支。

  他放下火折子,蹙眉道:“这是我家的酒,你怎么短我半碗?”

  萧恒放下酒壶,道:“少吃酒。”

  秦灼嘁声:“你管得着我?倒上!”

  萧恒仍不动作,秦灼便从他手中夺过酒壶,将自己那半碗重新倒满。他端起酒碗,也是倚着案。烛火正好,将他眼角皱纹抹平,恍然抹平了十七年时间。

  秦灼冲他举起酒碗,“我本来要去看我儿子的。他这一走,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一面。”

  萧恒便要按下他的酒,顺势道:“那咱们去瞧瞧孩子,好吗?”

  秦灼推开他,很不满:“你是傻子吗?”

  萧恒垂下头,看自己泼出一半的酒碗,说:“我是。”

  秦灼就一手支颐,斜倚着案傍烛看他。这么看了一会,突然抬手撩他的鬓角。

  这个动作让萧恒浑身战栗一下,他感觉秦灼在他鬓边翻找什么,找了半天,像有点唏嘘:“头发白了这么多。”

  萧恒抬头看他。

  秦灼说:“这些年,很辛苦吧。”

  萧恒只是摇头。

  他这神态很熟悉,但是什么时候见过呢?是在甘露殿还是潮州,是二十岁的萧恒还是三十岁的萧恒?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为什么清晰得像昨天的事?现在萧恒居然又坐在他面前了,跟从来没有离开一样——

  他们真的分开了十七年吗?

  想到这里,那个问题终于被醉意催出来。秦灼半开玩笑:“撵我走,后悔吗?”

  萧恒明显僵住,甚至说是萎缩了。他沉默许久,还是摇头。

  “倔驴。”秦灼拿拇指去撇他脸颊,笑起来,“那你别哭啊。不是喝酒吗?”

  萧恒终于肯端起酒碗,和他碰在一处。碗与碗相撞的瞬间,跟过去无数个对饮交织重叠。

  蜡烛一根龙凤花烛一样跳荡起来。

  秦灼越吃酒越不成样子,或者更像样子。他歪在椅子里,用不符合秦公身份、却独属于曾经秦灼的目光睇萧恒。萧恒看他,眼神却像从没有变过。

  两个人看着对方,心里都在奇怪,一个人的眼睛,怎么能盛下那么满的感情?那该是什么样的感情,又会是什么人的眼睛?

  秦灼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找死?”

  萧恒纠正:“我不找死。”

  秦灼改正:“嗯,找活。”

  萧恒抬手将他覆在脸上的发丝拨走,说:“等到潮州,我就吃药。”

  秦灼问:“阿玠不答应呢?”

  萧恒说:“我会先告诉他,如果不吃药,我活不过今年。这就望十月了。”

  秦灼脸埋在手臂间,评价道:“真有你的。”

  萧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南秦的局面算安稳了,你顾好自己的身子。子元跟我说,你这几年病没断过。别的都是虚的,自己保重好才是最要紧的。就算为了孩子呢。”

  秦灼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萧恒默了一会,说:“别的先不说,马不要骑了。”

  秦灼没有拧他,顺从道:“嗯,我见你还骑着云追?”

  “寻常不怎么骑了。它走过马道,也认得南秦的山道。怕误时日,才劳动它。”萧恒问,“元袍呢?”

  秦灼说:“死了。”

  又补充道:“回南秦后,一直水土不服,第二年就病死了。”

  萧恒又沉默了。秦灼反倒有些感慨,开始清数过往的友敌们:“元袍死了,正康前年也病殁了,阿翁长寿,到古稀。鉴明……哦,鉴明早没了。温吉保养得好,还跟小姑娘似的。你没瞧见陈子元?从小就爱发愁,叫他现在满脸皱。还有你。”

  秦灼拍拍他,“你也见老了。早知道你老了这样,我当年才不要你呢!”

  萧恒看着他,说:“你怎么都好看。”

  这句本该油嘴滑舌的轻佻话却让秦灼愣了一下。萧恒太真诚,叫他一时回不过神,又找不清自己置身何地今夕何夕了。

  半晌,秦灼才出声:“萧重光。”

  萧恒应:“哎。”

  秦灼又叫:“萧重光。”

  萧恒说,“是我。”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的手已经握在一处。秦灼像不认得这双十指交扣的手,盯着看了好久,喃喃问:“你还抱得动我吗?”

  萧恒把他打横抱起来,稳当地往内殿走去。

  屏风前,那张罗汉床已经不见踪迹。萧恒抱他走过去,见里面那张架子床上,自己的枕被又和他的合在一处。

  自然地,像没有分开过哪怕一刻。

  接下来的一切水到渠成。被月光漂洗的世界里,秦灼搂着他后颈,让他将自己压在榻上,却不是想象中的干柴烈火。这时的萧恒不是情急失措的毛头小子萧恒,更靠近有了孩子后那个老成稳重的萧恒。他先放帐子,跪下给秦灼脱鞋去袜,再去宽解他的衣带,轻车熟路得像昨天刚这么做过。

  难道不是吗?分开后的日日夜夜,梦寐的还能是别的什么人吗?他敢说吗,秦灼敢吗?

  肌肤相贴的一瞬,两具不再年轻的身体袒露无遗,每一寸看似陌生之处都留下过彼此的痕迹。他们不着急行动,而是像第一次那样,先用亲吻和手掌认识彼此全身。这一刻,无数痴梦一夕成真,他们颤抖地温习面前这个人,一遍又一遍,像把一条抽掉的骨骼重新缝回自己肉里。

  萧恒反复抚摸秦灼腹部,那里烙刻着他们剜不掉磨不灭的命运的疤痕。

  秦灼看他在他从未见过的伤疤上流连不去,轻轻说:“这是阿寄。”

  “我知道。”萧恒顿一顿,哑声说,“我没有娶妻。”

  秦灼说:“我知道。”

  萧恒抱紧他,脸埋在他心口,颤抖许久,只叫出一句:“我想你。”

  这一声像拨开了某个机括。十七年的痛苦与思念终于被他开释出来。他像一个忏悔的罪徒一样痛哭流涕,呐喊出的却是:“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秦灼抱住他,叹息道:“我都知道。”

  他手指重新插回萧恒头发,像失而复得的一把梳篦。

  他说六郎,这么多年,我从没有后悔过。

  洞房一夜照花烛。

  曙光笼罩时,一世界金辉闪烁,仿若一个圆满的幸福。萧恒从床上坐起来,尝试理清两人纠缠的头发,越理越成个死结。他只能够过床头剪蜡烛的剪子,把自己的头发剪断。那半断发垂在秦灼脸侧,一会就被未消的汗意浸湿了。萧恒就这么坐着看他,看了好一会,才捧起他的手贴了贴嘴唇,将他手放回被中,穿好衣裳出了房门。

  他迈开脚步时,秦灼睁开眼睛,看那遍布后背的掐痕咬痕秘密一样地藏进衣衫,逐渐远去。等萧恒脚步声听不着了,他也坐起来,捏起缠成乱麻的发团看了会,也拿起剪子,把自己那半截头发剪下,将那有意无意的同心结丢到枕头上,往另一个方向叫水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