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98)

2025-12-25

  第二天清早,我醒来,却没瞧见父亲人影。隐约听得门外吵闹,便晓得父亲失算,我们返城的消息还是暴露了。

  我晓得父亲去应付客人,有点小孩子心性上来,懒得待客,便趴在被窝里继续睡。从自己被窝里睡不够,又裹进父亲被里。

  我还能闻到和他体温一样淡的独属父亲的味道,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气味,如果非要说,那就像个摇篮。

  我迷迷瞪瞪,又睡过去。不知过来多久,只觉背部暖洋洋的,床帐也被打起来。一只大手摸了摸我脑袋,把我从梦乡里轻轻牵出来。

  父亲站在床边,说:“烧了点饭,吃一些,我们上山一趟。”

  我以为又去西南那边,便问:“是要再祭奠吗?”

  “去江北山上。”父亲说,“前几天下暴雨,给你伯父买的那块坟地塌了,正准备今天去修缮。”

  伯父梅道然,在我心里始终保有一幅剪影。其实小时候双亲不在,除了老师,便是他来带我。老师看我玩,伯父陪我玩。我小时有很多玩具,一部分由父亲做给我,一部分则出自这位伯父之手。

  记得有次我专心吃桃子,没留心台阶,摔了一跤,手也蹭破了,好吃的桃子也摔坏了。我正要哭,伯父便捞小鸡仔似的捞我起来,抱着我跳到树上,让我自己挑果子摘。

  我从来没上过树,一下子忘了哭,全心沉浸在这片靠近天空的小世界里。过一会,伯父变戏法般,吹了段奇奇怪怪的口哨,我便听见扑棱棱的翅膀拍打声,一群鸽子不知道从哪飞过来,绕着树周盘旋不散。

  一只灰色花纹的鸽子栖到我腿上,走一根树枝一样走来走去。我又好玩,又有点害怕,它似乎真把我当树了,在我腿上一啄一啄地找虫。我吓得嘴一扁,又要哭,伯父便冲它“咄”一声,那鸟便舍弃我,重新飞向天外去了。

  不仅对我,当年小小的我已经体会到,他在父亲那里有阿耶和我都无法取代的位置。

  一直以来,父亲是所有人的依靠,他便是父亲唯一的依靠。记得是我双亲冷战、阿耶回大公府居住之时,我生病,父亲不眠不休地照料。我偶尔醒来,总能看到父亲憔悴的面容和熬红的眼睛。有一次迷迷糊糊,见伯父也在榻边,先伸手摸摸我额头,又冲父亲说些什么,语气很严肃,大抵是让他去休息吃饭。

  我们之间似乎存在一个无形的水域,我在水底,他们在水外,他们的声音便和我隔了一个世界。但我能感受到他们话中的情绪,感受到父亲从未流露过的软弱,和近似我迷失在噩梦时的恐惧。那只抚摸我额头的手落在父亲后背,又是后脑。我知道那会是个拥抱。拥抱其实是有深层意义的。

  我父亲在伯父这里,成为被保护的一方。

  那次醒来,我果然没有见到父亲。伯父守在床边,也没有像任何一个人一样去催叫父亲。他给我换过帕子,把我从汗湿的衣裳里剥得光溜溜,塞进软和干燥的被团里,又喂我吃菇类和肉糜炖的粥。我吃完粥,问起阿爹,伯父说阿爹三天没合眼了,我们叫阿爹睡一会,好不好?吃完饭阿玠也再睡一会,睡好了,阿爹就过来了。

  自从我出生,父亲心里最重的一块便是我。

  我很感激伯父去做看重父亲胜过我的那个人。

  但他很早就离开了,没能陪我长大,也没能陪父亲老去。

  伯父离开的缘故和之后的归宿,天不提,地不提,父亲不提,我不提。要愈合一块伤疤,总要借助遗忘。但一块救命的良性瘤子割掉后留下的疤痕,一块但凡呼吸就隐隐作痛的疤痕,要怎么抛之脑后呢?

  于是我们只谈论修坟,对坟地应当的主人不置一词。

  新的石料已经选好运到山上,父亲便领我出门。我本以为这次出行又会万众围堵,但我忘了,潮州如今正在崔鹏英治下。她晓得我们的内情,一应帮我们处理妥当。

  这是我第一次来江北群山,根据从老师那边搜罗的几本堪舆之书,能判断出这是个枕山面水的福祉。父亲提着锨,让我两手空空地跟在后面。

  这块墓地不大,但被暴雨破坏严重,坟包完全塌陷,只能先刨去断砖溃土再重新垒建。

  听说当年伯父决意追随我父亲,只要了这块墓地。这是伯父相看后,我父亲亲手垒造的。和当日一样,他今天也不会假手于人。

  我像个无所事事的孩子一样,想帮忙帮不上,只能看着父亲干活。突然,父亲像撬到一块坚硬的物体,丢开锨蹲下去。

  我赶忙走上前,发现这居然不是一个空坟,一口被发酵成铜黑色的棺材从墓坑里裸露出来。

  我看到父亲双手颤抖了。

  他双膝跪下,手掌按在棺面上,像抓一个人的手臂。我知道当年这坟里一定是没有棺材的。我知道伯父离去后一定是不能成活的。但我也知道,父亲和我一样,心里还抱存希望,只要不去揭谜底,谜面就永远模棱两可。

  直到这一刻。命运终将把多年逃避之事更残酷地丢在脸上。

  我看不了父亲这样无助的的神情,也从他身旁跪下,劝:“阿爹,我来吧。”

  父亲摇摇头,说:“我来。你站远些,这么多年,人肯定坏了。”

  他或许在担心我的精神,或许在担心我的肺症,又或许兼而有之。这时候我不会违逆父亲,退开几步,把穿越生死之界的时刻让给他。

  父亲下定决心后,动作恢复果断。他把棺面黄土擦干,掏出一把匕首,去撬四角棺钉。最后一枚钉子解放后,父亲两手扳住一侧棺盖,打开了棺。

  父亲所料不错,里面躺着人。身上衣料血肉已然消散,只留下一把英俊的骨头。我看到父亲拿过帕子擦拭残土,将骨殖擦得光亮如新。我看到骨头有一种很暗的纹路,像一种颜色,也像一种碎痕。

  我知道这是长生的痕迹。

  但我伯父不是解掉了长生吗?早年的折磨竟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迹吗?那我父亲呢?

  这时候,父亲安静下去的双手再度颤抖起来。他抓起一段棺材的碎木,揉搓判断了片刻,突然去摸那副骨头。

  后来我才知道,这副棺材应该下葬了近二十五年。而我伯父奉皇七年离开,至今不过十七年之久。

  一会,父亲放下那副骨头,很久没有起身。

  父亲对它说:“原来你真的在潮州。”

  这本该成为野史的一桩未解之谜,今日却和这副棺材一起大白于世。父亲告诉我,伯父曾经有一段无疾而终的情缘。那位岑郎让我阿耶保守他下落的秘密,而后决绝远走。在奉皇七年,我父亲病重之时,哀求阿耶将岑知简下落告知伯父。所有人都以为伯父离开是去寻找他。

  阿耶说,他在潮州。

  果真在潮州。

  我和父亲在沉默中知悉了这段真相。岑知简离开时已经命不久矣,他没有回故乡华州,而是把潮州作为自己的埋骨之地。他在我伯父的墓穴里等待他,像在新婚的洞房里等待他。生不同寝死同穴,我伯父下葬之日,本该为他们再会之时。

  但谁都无法预料身后之事。伯父为我父亲配置解药,无法扛过良心的谴责,提前走向死亡。

  我突然感觉不对劲。

  我伯父离开长安,走向死亡,又该走向何处的死亡?除了潮州,他还有什么归身的地方?

  但如果他在辞宫之后回到潮州,为什么这处墓穴不是一个合葬之坟?他现在身在何处?

  我看见父亲像一块墓碑树在原地,陷入沉思。

  抱着这个疑问,父亲帮岑知简重砌坟墓,没有将他埋得很深。

  如果我伯父还活着,最后一锨土该他去施。如果我伯父已然死去,不久将是开坟合葬之日。

  太阳完全升起,山林间本就稀薄的凉雾弥散殆尽。父亲回到院中,先去问守院人,奉皇七年后有没有我伯父的消息。

  那条五十余岁的汉子本是潮州营的旧人,没想很久,真的给出答案。

  奉皇七年底,我伯父曾经来过一趟。

  我父亲声音一下子紧绷起来:“他干了什么?他去了哪里?”

  守院人说:“梅统领和将军一样,也去了江北。”

  我和父亲对视一眼。那他不可能不察觉坟穴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