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311)

2025-12-25

  头顶,传来萧恒一道叹息,他的声音几乎弥散在月光里:“少卿,你记不记得,你潮州的一个生辰,我送给你一只香囊?”

  秦灼笑:“长命百岁。”

  萧恒问:“那只香囊呢?”

  秦灼笑道:“我一直贴身带着呢。”

  他说着往怀里一探,却摸了个空。那一瞬的感觉,像遗失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物证。

  这时候,萧恒把手伸到自己心口,取出那只长命百岁的香囊。

  秦灼松口气,把香囊夺过来打开,将丝绳绾束的两股结发拿出来,道:“你吓死我了,又拿我的东西。瞧瞧,人证物证俱在呢。”

  萧恒仍看着他,“你还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发吗?”

  秦灼笑着扭他的脸:“你今天糊涂了?结发合卺,当然是玉升三年,和你正经睡一床的那个晚上。”

  萧恒点点头,说:“是,玉升三年。”

  然后,他的目光两粒钉子一样从秦灼脸上拔出来,楔在秦灼指间。

  秦灼随他看过去,眼睛落在那束头发上。

  月光下,两股结发交错,青丝之中,夹杂华发。

  萧恒问:“少卿,玉升三年,我们就白了头发吗?”

  整个世界的某处传来一道极其细微的碎裂之声,像镜花水月被打破的声音。秦灼从他手中接过那束头发,像捻住一根血淋淋的倒刺。

  他冷静道:“我知道这是假的。”

  而后,他抬头注视萧恒,道:“萧重光,我不走了。”

  萧恒手臂仍虚虚搭在他身上,不是挽留,只是提防他坠下去。

  萧恒叹息:“你总这样说。”

  秦灼道:“这次是真的。”

  见萧恒不语,秦灼一鼓作气,追问道:“你不盼我留下来陪你吗?你又要和当年一样再推开我一次吗?你……不想我吗?”

  “少卿。”萧恒语气有些怅惘,“我死了。”

  “我知道。”秦灼说,“但,你不想我吗?”

  ……

  这句轻叹如同霹雳,将秦寄从梦中炸醒过来。

  他浑身一个哆嗦,发现自己正躺在秦灼刚刚坐的蒲团上。

  秦灼呢?

  他匆忙跑到庙外,在一片冰雪世界里,找到秦灼的身影。

  秦灼站在那处松树地边,不知对那座新坟看了多久。

  秦寄背后有些发毛,忙去拉他的手,道:“阿耶,去睡一会吧。”

  秦灼回首,他的脸颊在月光下闪烁一种别于尘世的圣洁。秦灼看向他的手腕,笑了笑,说:“把你的铜钱解给我。”

  秦寄心中有些惴惴,还是把腕上一串六枚铜钱解给他。

  秦灼接过,像插一把钥匙一样,将铜钱放置在坟丘上。

  接着,秦寄听到他如同祷告的声音,其声所至之处,无物不战栗。

  秦灼诵道:“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突然间地动山摇。

  那座黄土坟头,在月光之下,訇然中开。

  秦寄不可思议,快步赶到边上下望,见墓坑里躺有一具白骨,左肋处陈放一个物什。

  肌肤已坏,而香囊仍在。

  秦灼蹲下身,探手将香囊捞出来,从中取出两股红绳结系的头发。乌黑如漆,显然是从少年人头上裁取。

  结发被取出的瞬间,从秦灼指间绽放出无数光芒,比月光还要广袤柔和,一丝不落的全部倾入眼前墓圹。

  秦寄看到一幅奇异景象。

  墓圹之中,白骨生肉。那架骨骼在光芒之中复原成一个青年形象。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又薄又利,似乎很薄情。但他双目注视之处,分明是一往情深的样子。他浑身散发出秦寄无法仇恨的气质,当他向秦灼伸出手时,秦灼像中了一个还年却老的仙术。

  他转头,向秦寄绽开一个青春正盛的笑容。

  然后他握住萧恒的手,跳入墓圹之中。

  ……

  劈做两半的坟土合拢时,秦寄两腿一蹬翻坐起来。

  还是在秦灼刚刚坐着的蒲团上,身边还是空无一人。

  他当即跑出庙外,一径奔到那座新坟前。

  光明铜钱还挂在在手腕上,坟墓没有任何被毁坏的迹象。

  秦寄一口气还没松,紧接着又吊起来。

  他听到静夜之中,传来哭声。

  秦寄想奔跑,但腿如铅注,只能一脚一个雪坑地往声源处赶去。他穿过三门四堂,走进禅房,看到一群虎贲将领跪在一张矮榻前。榻上,秦灼宛如熟睡。

  秦寄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等确认眼前景象没有被疼痛惊散,他才慢慢走上前去,跪在地上。

  ……

  不管对时人还是史学家来说,秦灼之死都是一桩未解奇事。据记载,秦灼虽常年病痛缠身,却不至于致命。且从南秦王室生卒年和疾病情况来看,基本排除心源性病发的可能。与梦中猝死相较,秦灼的离世更像一场自然死亡。

  既然医学角度难以解释,历代解读便跑到怪力乱神上去,甚至当代一篇分析梁秦骨血祭祀的论文,在写作初期,还把这件事和梁代骨祭结合起来。证据是白龙山的初次考古工作成果之一:娘娘庙前古松林处,曾发掘出一具人骨。

  根据放射性碳素断代并校正得出数据,这个骨坑年代为梁王朝中晚期,限定在梁昭帝梁明帝政权交替时期,与秦明公卒年极为接近。坑中无棺无椁,不符合当时的贵族墓葬习俗,但坑中出土的香囊残片经过考证和文献对比,当为秦明公的佩戴品之一。

  结合上述材料,论文作者将该人骨坑视作一种厌胜,认为这具人骨和香囊正是用以诅咒秦公的祭品。根据文化心理学分析,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下,某种“巫术”如果取得社会群体认同,有很大概率会在人身上生效。秦公的死亡,或许正是这种社会心理发生作用的力证。

  但这番推导因无直接证据,又有因果倒置的嫌疑,被其导师驳回不用。该项考古工作因涉嫌破坏文物,不久就被叫停(据后续勘探,该骨坑并非单人坑,即该项作业很可能会对坑址全貌造成损坏)。其作业范围,在白龙山佛学院建立之前,基本修复完成。

  但的确,梁史曾为秦灼死因保留一些鬼神痕迹。奉皇七年,秦灼离开长安之际,曾指天立誓,言“但复返焉,立死不归”。他的结局或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应验。一句怒火中烧的怨言,在二十年前就为他挖好了坟墓。

  但他居然在二十年后真的赴约而来,这不恰恰说明,长安对他的意义,不只是怒火和怨恨吗?

  这片伤心之地,这座欲望之城,它被历史认定成萧恒用来押解秦灼的一块枷锁。

  直到未来某天,白龙山遗址能发掘出他们保存完整的赤金般的爱情。

  一切在此止息。

  也永世绵延不已。

  ***

  奉皇二十五年,农历正月二十七日夜,南秦大公秦灼薨于白龙山,享年四十八岁。

 

 

第187章 

  萧玠赶到白龙山时,风雪已静。

  庭间,虎贲军龙武卫甲胄披白,如同服素。他们分列两侧,在抱拳行礼之际为萧玠让开一条直达前殿的路。

  前殿,庙门洞开,露出秦寄跪地的背影。他前方,陈设一口桐木棺材。

  萧玠身形一滞,两腿犹如陷泥,吃力地走上前,看了那棺材好一阵,才从秦寄身边缓缓跪下来。

  也许是早前经历过秦灼假死的撕心裂肺,现在萧玠平静得可怕。他跪了一会后,才开口:“他走的时候,还好吗?”

  秦寄道:“睡梦之中,很安详。”

  他又问萧玠:“你那边怎么样?”

  萧玠道:“在‘抱香’协助下,对齐战役十分顺利。西北战场传来捷报,西夔营已经攻破齐国洛城,正向玉城进发。北方战场仍在胶着,但火炮甲营已经抵达,不日乙营的机动部队也会前去支援。陆上战场整体在掌握之中。”

  秦寄道:“东南战场局面顺利。”

  萧玠点头,“我知道,我看到了阿耶的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