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问:“当真有用?”
郑绥察觉,那是东宫大女官阿双的声音:“倘若无用,陛下只怕没有之后和他的福气。”
天子的脸色砰地变作雪白。
萧恒转头看见杨峥,道:“士嵘,劳烦你,去支会礼部一声,给阿玠……”
郑绥突然道:“陛下。”
“这些东西,殿下已经备好了。”
郑绥上前,打开萧玠从行宫带回的衣箱,取出一套纹绣龙虎的红衣,道:“臣上次替殿下寻冬衣,瞧见这身衣裳,见不是寻常款式,问过阿子。阿子道,是殿下叫人夏天就裁好的,想穿着过去。至于寿材……殿下说不要铺张,院里那一口,就得了。前两天,殿下叫臣陪他,提早给文正公烧了纸。没烧纸钱,烧的是今年的课业,说恐怕挨不到今年九月了。”
他从箱中拿出一封信,上前跪呈给萧恒,“东宫服侍者八名,连同双姑姑,之后去留所在,殿下已全部安置清楚。夏相公今后事,殿下也有所托付。他不愿亲口同陛下谈,怕争执,故托臣借机呈送陛下。”
郑绥高举双臂,忍不住落下眼泪,许久不觉天子接手。过了一会,他抬头,见萧恒脸埋在双掌当中,已经难发一言。
去年冬天冷,这个新春也是,宫中立后的新彩早早撤下,和满宫药味一起印证储君命在旦夕的消息。而萧玠日渐流失的生命力,突然在他第十五个生辰日焕然一新。
上元节的黄昏,他再次睁开眼睛,对守在榻旁的萧恒笑一笑,用气声讲:“阿爹,我想吃圆子。”
萧恒大喜过望,一壁叫太医,一壁叫人去张罗东西,自己去庖厨给他包汤圆。待郑绥闻讯赶来,见萧玠披衣坐在榻边,说:“你陪我去瞧瞧昆刀吧。”
秦灼当年离宫前什么都没带走,昆刀亦是。
萧玠今日精神的确要好,由郑绥搀扶走了这么远,竟也没太吁气。白虎本伏在铁笼角落,精神十分萎靡,听见脚步,才动动耳朵。睁眼见了人,眼中也有了光彩,急切地往笼前凑去。
萧玠道:“把它放出来吧。”
郑绥道:“陛下嘱咐,它伤过殿下,不叫放的。”
萧玠轻轻叫他:“绥郎。”
郑绥没有僵持很久,拉过杌子给萧玠坐,自己从壁上取过钥匙,打开笼门。
白虎钻出笼,没有像从前一样扑上去,而是慢腾腾挪步到萧玠身边,往他身上嗅了嗅,低低呼噜一声,脑袋伏在萧玠膝上。
萧玠缓慢抚摸它的皮毛,手指像一把梳子,一寸一寸给它篦理。从前光洁如雪柔滑如缎的虎皮已然暗沉,昆刀已经上了年纪。
它陪伴过秦灼的少年时代,又到秦灼的儿子。它无数次送别过秦灼,如今,又到秦灼的儿子。
萧玠脸埋在它颈上,眷恋得像个小孩子。这么依靠一会,他对郑绥道:“以后,你帮它找处林子,将它放走吧。”
郑绥已经不阻拦他讲身后的话,只问:“不留给陛下吗?”
萧玠道:“它伤过我,陛下心中有个坎,只怕见了它自责要多。放它走,猛虎就该去山林,不能锁在深宫里。”
说到这儿,他抬脸冲郑绥笑一笑,“你瞧,这些道理,我其实都明白的。”
郑绥看他一会,抬手,冷静地擦了把脸。
***
今日是上元,郑绥再陪他一会便辞去,夜色上来,一宫静谧如水。萧玠没力气,便又盖着大氅打盹。
没过一会,他便觉有人轻轻拍他手臂。睁眼,见萧恒将东西放下,轻声道:“吃些东西,吃过上床去睡。”
萧玠依言起身,闻见汤圆香气,笑问道:“是桂花?”
萧恒道:“桂花,还有芝麻。”
萧玠爱吃芝麻,秦灼爱吃桂花,萧恒不拘什么都好。他从南方同秦灼过了回年,回来便学了包圆子的手艺。萧恒做什么都像模像样,秦灼赞口不绝,此后这活便由他包揽下来。萧玠小时克化不动糯米,但又想尝,秦灼便叫他咬破皮喝馅,剩下的圆子皮自己和萧恒吃。但萧玠馅也不能吃多,太甜,吃多便要咳。每当秦灼禁他吃第三个,他就站在一边眼巴巴地望,望到秦灼心软,警告他:今晚的药要都吃掉。
萧恒见他舀着汤圆出神,问:“烫?”
萧玠笑道:“有些。阿爹吃酒吗?”
萧恒今日兴致似乎不错,道:“阿爹吃一些。”
萧玠知道萧恒的病症,吃不得热酒,若吃热酒便骨头疼。这件事是近两年他才察觉的,突然想起,他陪秦灼吃了那么多年热酒。
他见萧恒取过酒壶,两只酒盏,道:“我吃不得酒的。”
萧恒道:“阿爹知道。”
他将另一只盏子放在手边,先满一杯。
萧玠眼看酒水注满杯盏,像注满一颗蛀空的心,突然道:“我给阿爹倒吧。”
他将酒壶掌住,满酒后捧给萧恒,笑道:“愿阿爹长命百岁,无灾无痛。”
萧恒扶他坐下,接过杯盏,笑道:“阿爹祝阿玠……”
停顿好一会,方道:“生辰喜乐。天天都喜乐。”
萧玠便端碗,两人又埋头吃饭。他今夜胃口不错,碗中圆子竟快吃光,萧恒道:“吃不动给阿爹。”
萧玠将碗给他看,“吃完了。”
萧恒笑起来。
萧玠静静看他眼角的皱纹,总感觉萧恒已经老大年纪。过一会才想起,新的一年,父亲也不过三十九岁。这样看了一会,他展颜笑道:“阿爹,我想弹会琵琶。”
萧恒帮他取来琵琶,看他拿拨子试弦,问:“想弹什么?”
萧玠却答非所问:“昨晚做了个梦。”
这晚没有烟火,却有一天明月光。他披月而坐,手指微动,弦声有如泣诉。萧恒坐在一旁,看萧玠脸依着琵琶,开口唱道:
“归鸿报与音书早,故园路、林芳少。此会迟迟辞悄悄。千回肠断,恍然一觉,半户清辉小。
“等闲弃掷心头好,谈笑挥抛掌中宝。但乞春晖怜寸草。垂髫年岁,何如襁褓,未省离怀抱。”*
拨板当心一划,弦声如同帛裂。
一室寂静里,萧玠转头望向萧恒,满脸月光,如同潸然。
他道:“阿爹,我想写信。”
当夜,萧玠披衣伏案,写了送给南秦的最后一封信。萧恒立在一旁给他研墨,见他抓笔时突出的骨节和微微颤抖的笔身,沿着手背往下,找到他高高凸起的一块螺蛳骨。腕上的红绳挂不住,坠着铜钱滑到袖子里。
萧玠略写几个字便要休息,萧恒不劝他,拿热水打湿手巾给他擦汗。
短短一封信足足写了半个时辰,萧玠将笔搁在一旁,从萧恒手中接过手巾,埋了会脸,方抬头冲他道:“阿爹,你帮我交给姑姑,好不好?她知道南秦的路子。”
他见萧恒一时无言,低声道:“我知道叫你为难……我真的想再见他一面。”
萧恒迅速道:“阿爹不为难,阿爹这就去找姑姑。你好好吃药,好好养精神,过几天,就能见到阿耶了。阿耶瞧见你现在生病,心里会难过。”
萧玠连睫毛都汗漉漉的,冲他笑道:“我好好养的。”
***
见秦灼一面的念头吊住萧玠一口气,哪怕要吐也要吃些东西。萧恒这两日也不再上朝,陪他在东宫一块等。等回信,或者信件带来的人。
萧玠的信秦灼从未回过,但路子的确走得通,说明有人收到,只是不肯答复。
阿耶有了新家庭,自己实在不该打扰他。但阿耶能不能看在他快死的份上可怜可怜他,就当可怜一只小猫小狗?
前五日未有答复实属正常。而第六日毫无音讯。第七日毫无音讯。又是第八日、第九日。
至第九日夜色已深,萧玠倚在榻上睡去,秋童蹑步入殿,附萧恒耳通传些什么。
有一瞬间,萧恒神情似乎发生变化。但他没有言语,等秋童离去后,突然听到萧玠叫他。
萧玠睁开眼睛,带着点期盼问:“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