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4)

2025-12-25

  李圣贤斩钉截铁,“你没贪过色吗?”

  我上父的头骨闭上牙齿。

  哐当哐当作响,李圣贤手中龟甲摇晃。李圣贤问:“倒数第二个梦是什么?”

  我上父说:“倒数第二个梦是视觉。我变成一个潜心求佛者,终于到达阿耨达池畔,在金沙里看到清波如镜。我想要看一看自己的倒影,却有一只手搅动池水,我什么都看不清。”

  李圣贤说:“心中浊兴,是爱欲。”*

  我上父牙齿微动,算是默许。

  李圣贤肯定道:“你的爱还没死。”

  我上父不语。

  哐当哐当作响,李圣贤手中龟甲摇晃。李圣贤问:“倒数第一个梦是什么?”

  我上父不答,目光闪烁。

  李圣贤说:“倒数第一个梦是春梦。”

  我上父叹道:

  “我梦见我在冰天雪地和一团火焰交合。

  火焰把我烧成木炭。我把火焰变成毒蛇。

  毒蛇把我缠成藤萝。我在毒蛇身上开出莲花朵朵。

  火焰再烧我会成灰。毒蛇再攀我会枯萎。

  毒蛇为我拔掉毒牙。火焰为我熄灭光热。

  毒蛇身后出现一条更毒的蛇叫局势。

  火焰身后燃起一把更热的火叫历史。

  火焰即将被历史焚没。毒蛇即将被局势吞吃。

  我用冷水泼洒火焰。我用雄黄驱赶毒蛇。

  火焰没舍得烧我的双手但熄灭,我又变回那冰窟中的炭灰。

  毒蛇没舍得咬我的咽喉但绞碎莲花,我又变回那枯萎的藤萝。

  火焰毒蛇从此安全,毒蛇火焰离开了我。

  这是我的所求所得,也是我的自食其果。”

  李圣贤嘴部骨骼一张一合:“你并不需要我解什么梦,你只想听我确定你说的。”

  李圣贤说:

  “我死去的眼睛看到:

  你的爱情死去,你的志向复活。

  你活着的志向驱你赴死,你死去的爱情支撑你活。

  你以为死去的爱情其实活着。

  你以为活着的志向在千百年后才活。”

  我上父问:“你没在我的志向里看到你吗?”

  李圣贤说:“我的眼睛在你的眼窝。”

  听完这句话,我上父的头骨咯咯转动,猛然冲向我,眼球宛如枪口中的准星,越过真相幻相瞄准我的眼眶。砰砰两声,我上父目光射出宛如开枪。我的头骨受到这无形子弹的剧烈冲撞,连带我的肉卝体滚回管道重新掉落在铁皮屋的地上。我抬头,那颗洁白的祖宗头骨正笑吟吟看我。

  这就是我上父和这颗头骨的全部联络。

  诸君可能和我一样纳闷,这段历史轶闻里,人骨作为小说三要素之一而非祭器存在。难道我八老太爷控诉上父骨祭的言辞凿凿只是扯谎吗?但我眼见为实,我上父的确无需凭借祭品就获得了沟通生死的能力,那篇是他字迹却非他手笔的《水调歌头》正是铁证之一。他们确然发生了对话,而且是不需要第二媒介的直接对话。

  只有亡灵能和亡灵对话。

  我心中生起一个大胆的猜疑。

  我当时活着的上父是早已死去,还是从未活过?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我准备采取互证之法,暂放我北方祖宗的骨祭研究,转向我南方祖宗的血祭传统。

  与上父的谱系不详不同,我上耶则是地地道道的南方种子,归功于南秦王室严格的宗族体系,他这一支血脉几乎能够溯源到奴隶社会时期。姓秦的每一代都是奴隶主、大贵族、剥削阶级,每一代都吃脂膏烹煮的佳肴,穿鲜血染红的锦衣。我上耶正是从数代民脂民膏的积淀里盛开出的火树银花。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和我哪怕变成封建主也试图自杀来推翻封建主的上父道路悬殊。我相信我家族每个人都疑惑过他们两个是如何结合,就像疑惑水火如何缠绵、鱼鸟如何交颈一样。而我上耶一生中有关血祭的记载,无可避免,和我上父息息相关。

  我母亲多次讲到我上耶穿耳请神的事迹,讲到他妆扮南秦司战女神灵妃衣冠赎求生死的故事。每至此处,我母亲眼中总有蓝色泪光闪动。后来我才得知,男性穿耳是秦地男娼约定俗成的标志,加上我上耶少年时期那些不怎么光彩的花边历史,这件事的重大意义已经远逾血祭本身。那对耳坠至今仍安置在我家族代代相传的檀木盒子里,逢年过节和那只头骨酒杯一起接受香薰火燎和无数后人顶礼膜拜。

  我母亲对述说那双耳坠当年的光艳明亮乐此不疲,像她亲眼看到上耶将它戴在耳上。这也是我母亲在这个故事里第一次提到血——我上耶没有先用冰块冷敷耳朵、黄豆捻薄耳垂,他拾起一只耳坠,金色耳钩像蝎子的金色毒刺。我看见我上耶手指一动,耳钩蛰穿耳朵肉,黄豆大的血珠包裹黄豆大的叶状流苏,如后羿射落的太阳血雨灌溉一株扶桑金树。我在那汩汩流淌的鲜血里看到他的苍白脸孔,带着微笑,像个金乌。那是金蝎子钩导致的幻觉。母亲说那双金耳钩带着毒。我上耶不管不顾地穿耳请神,是把唯一的解药喂到我上父嘴里。难道不是吗?这不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我想这真是一双神奇的金蝎子。紧接着,金色毒素如同电流,一瞬间遍布我上耶全身,中毒的酥麻感宛如一次性卝爱卝高卝潮。我上耶中毒的嘴唇甜如蜜糖,中毒的脸庞红晕荡漾。我确信这蝎毒带给他的不是痛苦是幸福。母亲流着蓝色泪水讲述他每日每夜割腕放血,我却看到那血碗里闪烁的玫瑰红光。那是死亡的酒精和生命的蜜酿。

  我听到上耶双手合十,虔诚祝颂道:“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一瞬间,血碗闪烁金华,烛火鼓动金光。我在我母亲有意无意遗落的片段里看到我上父宛如尸首的身体。碗中血红一点一点矮下去,上父脑中血红一点一点涨起来。我突然产生疑惑,我上耶的血究竟是作为祭品献给神明,还是作为生命哺给上父?

  在这之后,我去阁楼查访家族藏书,只在我上耶的继承人秦寄手记里发现蛛丝马迹。自然,按辈分算,秦寄也是我的一位小老祖宗,作为上耶的秦氏儿子,他和上父的萧姓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在遇到我那位梁明帝小老祖宗时缠绕出新的瓜蒂。秦寄手记被束之高阁,等我翻找出来,封皮已落满积灰,保存还算完整。我打开第一页就明白家族为什么对它讳莫如深。

  这是一本手记。

  也是一本杀人计划。

  我这位姓秦的小老祖宗为我上父规划了N次谋杀。(N≥3)

  整本使用秦篆书写,这种字体在我高祖年代就已经失传。手记从前到后字迹变化不小,我猜测该计划至少从秦寄小老祖宗的童年贯彻到他的少年时代。在他所处年代,通用字早就普及,秦篆多用于祭祀祷告,那这本篆体手记或许还有通神诅咒之能。如果我认识这遗佚多年的古老字迹,我会立即发现里面最重要的两句:

  剜其心肝,佐酒阿耶。

  取其生血,敬飨父母。

  我从母亲口中得知,古秦地的称谓和现在不同,“父母”是对光明神暗神夫妻的特定敬称。结合上文,我这位小老祖宗试图刺杀我上父,并用他的鲜血祭祀光明神夫妇。由此可见,除却沟通神灵的用途外,在南秦人血还作为祭品向神明供奉。

  根据我母亲所述,南秦政权类似于高等巫族部落,算一个政教合一的宗教诸侯国。光明神信仰甚至先于政权存在,不只是一种心理归服,甚至架构了家家户户的家庭伦理关系,比亲爹亲妈都要道高一丈,姑且算作亲爷亲姥。就算爷姥要打爹妈,估计儿子孙子也不敢吱声。一代人有一代人之爷姥,这两口子却是代代人之亲爷亲姥。但供奉亲爷亲姥居然要用子孙的血,这令我大为不解。

  是的,我们沿袭南方祖宗的祭祀传统时仍要放血供奉,我为此大为抗议,还闹出不大不小的家族纠纷。连我八老太爷都被惊动出山,大斥我的不孝之举。就在那座铁皮屋子里,窗帘紧闭,一缕光都透不进。

  我说:“八老太爷,您天天搂着那只骨头酒杯就差和它亲嘴,也没见您遵从北边的规矩。怎么您是特立独行,我就成了不孝的混账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