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寄也就看到,在死亡的青霾彻底笼罩那个少年之前,他靠在枕上,从一只匣子里取出一条衣带。
秦寄从秦灼旧衣上见过同样的纹样,两道布料的裂痕冥冥拼合。
那少年拉过郑绥的手腕,将衣带系在他手上,说,你以后戴着它吧,这个戴着,能保平安的。
又是强颜欢笑。秦寄最为憎恶。
他收回视线,从郑绥手中拿回弓箭,轻松道:“咱俩的账了了。回去转告他,我有一张弓在他那里。”
秦寄道:“我不要死人的东西。”
郑绥的目光一暗。
秦寄没有任何反应,掐指一哨,翻身上马时对郑绥说:“我会去找他拿的。叫他等着。”
***
秦灼赶到白虎台时,见秦寄正在倒柜翻箱。衣服武具丢了一地,宫人俱被他赶到外头,垂着头不敢劝一句。
秦灼脸上疲惫未褪,强忍脾气,将脚边一件春衣拾起给他扔到床上,“你伤养好了?大半夜搞这些阵仗,我瞧你是不够疼的。”
秦寄没有起身,仍在鼓捣。秦灼这才发现,他在胡床上摊开了一张包袱皮。
“我想去找阿娘住两天,今晚就走,不找姑姑辞行了。”秦寄脸色如常,“阿耶,明早你和她说一声。等你回来,我就回来。”
秦灼哑然片刻,叫道:“阿寄。”
秦寄冲他笑笑,灿烂的,孩子式的。他扭头,看到案上有一只包蜜煎的油纸包和一碗酥酪。秦灼对他的甜食和乳品十分宽容,甚至常常主动叫庖厨做给他吃。
他过去喝了口酪,又将油纸包拿过,一块放进包袱皮,边对秦灼说:“阿娘今年还没来过,我有些想她。到西琼,舅舅还能带我进山打猎。不过估计又得考较我的马术,今年应该能把缰绳撤掉了。从西琼回来,还能去看看老师,可能去皇陵那边再待几天……”
他想了想,从床里够出一只小狗布偶,是他出生不久秦灼叫人缝给他的,从小一直玩到现在。秦寄将它一并收好,冲秦灼笑道:“阿耶放心,那条山路我走得熟,用不了五天就能到。到了我再给你写信。”
秦灼的神情很难形容,他走上前,从秦寄面前蹲下,放柔声音问道:“阿寄,你听到了什么?”
秦寄看了他一会,抬手臂抱住他的脖颈,说:“我身体很好,不会随便死掉。你放心就好。”
***
秦寄启程两日后,秦公奉诏,随报聘使郑绥入京。
温吉城门缓缓开启,门洞阴影下,秦温吉看秦灼认镫上马,冷笑一声:“一条心地胳膊往外,你倒会养儿子。”
秦灼没讲话,从手上摘下那只虎头扳指,向她抬手。
秦温吉往后撤一步,“不敢,这么大僭越的罪名,怕你杀我的头。”
陈子元拐了她一下,那扳指也不好接,只打哈哈问:“大王什么时候回来?”
秦灼道:“阿玠见好,我就回来。”
秦温吉嗤笑:“见好,你还回得来吗?旧衣裳都翻腾出来穿上了,何况见了旧人呢。”
陈子元方才没留意,这才发现秦灼竟又穿了那件黑狐狸大氅在身,心中一惊,已听秦温吉继续道:“——真要回来,等国丧吧。那也不保准,一块经个丧子之痛,还有什么前情过不去?说不定梁太子一条命,正好给你们重新牵线搭桥。孝顺的好儿子啊。”
秦灼脸色已很不好看,正要发作,秦华阳已走上前,替他整理好马鞍,又半跪下帮他认好脚镫,道:“舅舅保重身体,早去早回。”
看外甥的面子,秦灼也不再讲什么,道:“华阳,你比阿寄长几岁,也比他稳重。我最多走一年,这一年你看好他。”
秦华阳笑道:“舅舅放心,他过两个月不回来,我去舅娘那边逮他。”
他说着将扳指奉还秦灼,边道:“我和阿耶胆小,舅舅若真把这东西留下,我们爷俩只怕成年累月睡不着了。舅舅也知道,我们现在课业有多少,的确是想睡个好觉。”
讲话的本事秦华阳学了他爹十成十,秦灼素来疼这个外甥,也不拗他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面向城门时已经肃穆了神情。
郑绥立马在他身边,秦君仪仗的影子里,他听到虎贲齐齐顿步的声音。
下一刻,秦灼一打马腹,向北方振动缰绳。
***
队伍快马狂飙,不过半日便至明山。黄昏时分,天空如同绽裂的血肉,一层肉粉一层鲜红。
一路上秦灼一直在同郑绥交谈,有关东宫,事无巨细。但郑绥发觉,他所有的话题都避开了皇帝。
直到讲到萧玠出宫,郑绥说道:“殿下倔,据说陛下亲自去接,他也闭门不肯回宫。直到陛下被世家堵得要大动干戈,殿下这才回去。回去之后,太医都扑在殿下身上,其实陛下那边也……”
在郑绥眼中,秦灼并没有明显的反应,他神情依然镇定,只是抬起手,一下一下抚摸马鬃。
郑绥会意,没有再讲下去。一时沉默,只听见风声之中,马蹄踏在草间的簌簌之声。
一会,秦灼才问:“还好?”
郑绥如实道:“不是很好。”
秦灼点点头,这么行了一会,郑绥以为他不会再问,正准备寻些旁的话头,却听秦灼开口:“那药,还吃着?”
郑绥知道他在问谁,道:“有殿下看着,应当一直在吃。殿下一倒,怕也顾不上。瘦得厉害,头发也白了一片,臣一个外人瞧在眼里,都不忍心。”
秦灼依旧没有表态。他握住缰绳,郑绥听见骏马受痛的低鸣。
许久,那只手才微微一松,秦灼对郑绥笑了笑,“小郑将军,劳你先派人走马道通传,别因为开门交涉耽误功夫。我走承天门,那边要快。”
落日之下,秦灼突然转首,高声喝道:“全体提速,四日之内务必赶到长安!”
金河汹涌声中,传来马蹄隆隆作响的声音。
郑绥嘱咐传令兵先行,自己陪同秦灼渡河。他先行上桥,秦灼紧随其后,黑马踏上栈桥时,队伍后突然响起飞奔而来的马蹄声。
郑绥转头,见竟是秦华阳狂奔而来,跌跌撞撞滚下马背,直接扑倒秦灼脚下。夕阳里他一身鲜血,但身上却没有伤口。
秦华阳抱住秦灼的靴子,带着哭腔叫道:“阿寄……阿寄遇刺了,阿娘赶到时人已经不清醒了。舅舅……舅舅,你回去看一眼吧,阿寄的命也是命啊!”
第26章
秦灼跨进白虎台门槛时,正冲见宫人端了脸盆出来,一盆血水照出秦灼苍白一张脸,像个鬼影,晃得他有些头晕。他一来,人群压压跪了一屋,秦寄那件沾血的外衣也被捧出来。
那一瞬秦灼听到多年之前的一声虎啸,接着是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哥,”陈子元把住他手臂,“你还成?”
秦灼点点头,叫他半扶着走向床边。秦寄躺在床上,脸畔本溅了血,因擦拭血迹留下了淡淡红晕。秦灼不敢往他身上看,只瞧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坐在床边,捻针刺秦寄的穴位。
见到这少年,秦灼心中虽不至于放松,多少有了些余地。
这是郑永尚的孙子,名唤郑挽青,是南秦上下闻名的神童。不仅博通宗学,对医术更有惊人的造诣。郑永尚去世后,得其技艺者独郑挽青而已。
一针下去,秦寄眼皮动了动,双唇依旧紧闭。
郑挽青道:“大王宽心,这是有了意识。”
秦灼忙问:“有意识,怎么不睁眼,也不叫痛?”
郑挽青道:“殿下意志坚定,年纪虽小,却很好忍。等他叫痛,便是彻底清醒了。”
秦灼探手摸了摸秦寄的脸,只觉得热,待陈子元递上帕子,他才发觉自己已然泪水涔涔,将帕子从脸上合了合,转头,正对上秦温吉略带焦急的一张脸。
秦灼对郑挽青道:“一切有劳。”又看向秦温吉,“你跟我来。”
他一讲话,那些担忧之意从秦温吉脸上漶然而散。她冷冰冰道:“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说?有什么话你跟我还说不出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