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童一愣,又听萧玠道:“这两桩案子,我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从现在看来,卢小青灭口春玲儿,是怕我查到她和王云竹的干系,从而牵扯出世家贪墨、且在行宫中安插眼线以掣肘陛下,并挑拨天家父子的事情。但卢小青自己就与官银转窃相关,家中更有暗室,如此诸多破绽,要从他入手调查官银贪墨一案岂不更为容易?为什么要指使他做这个替罪之羊,这不明摆着把世家贪贿的线索往陛下手里递吗?”
萧玠看向秋童,郑重道:“秋翁,我只怕这件事背后不只是贪墨,甚至不只是世族与陛下的争斗这么简单,请您转告陛下,一定当心。”
秋童第一回听见他这样成人的心思,一时之间,心中不知何许滋味。他轻轻说:“奴婢晓得了。殿下快吃药吧,不能放冷了。”
萧玠依言饮药,皱着脸道:“这方子味道真怪。”
秋童笑道:“郑先生开的方子,怪,却是好药效。”
萧玠问:“陛下近来身体如何?早晚药还常吃着?这几日有没有发作?”
秋童道:“殿下见好,陛下就没什么不好的了。”见萧玠神色,又问:“殿下有话要问吗?”
萧玠笑道:“没有,我不过问一句,等晚上他来吃饭,我再叮嘱他。”
秋童笑着站起来,道:“是,殿下药既吃完,奴婢便回去。这时辰,陛下也该下早朝了。”
他一打眼色,阿子便端着药炉跟出去。天空一蓝如洗,飞鸟掠过瓦甍时,脚步声沿墙根赶去。
阿子问道:“师父,若陛下怕有人动手脚,叫您在东宫盯着熬药便罢了。怎么这样送来送去,连罐子都要端着,多出这些麻烦?”
秋童轻轻给他一后脑一巴掌,“不该你问的甭问。我倒想问你,殿下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阿子摸摸脑袋,“自从我跟着殿下,就没觉得他对劲过。”
秋童道:“你仔细想想,估计是有关陛下的事。”
阿子想了半天,恍然道:“约莫是陛下吃补药的事。”
阿子印象里,皇帝是个节俭的人。节俭和抠门儿不一样,对自己省,叫节俭;对亲近人省,还省的是不该省的,那是抠门儿。看东宫一应取用,虽不奢靡,但绝对算得上丰厚,更别说萧玠这一场重病的耗费,一碗药就是真金白银。而皇帝他自己,不置女乐,不修宫室,一套衣裳新旧三年,如果不来东宫吃饭,自己一个饼子一碗汤粥就着酱菜完事。
是故,如果皇帝突然一反常态支出一大笔开销,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当时萧玠尚在病中,便听闻消息,问阿子:陛下开始进补药了?
阿子答:奴婢也不很清楚,殿下从哪里听说的?
她们在外间扫地,应当觉得我睡着,讲了几句。太子声音有些发紧。陛下是从不进补的,我听说,用了全鹿干、何首乌,还有人参阿胶,这些都是过分名贵的药。
太子握紧药碗,央求道,阿子,你帮我去甘露殿那边打听打听,好不好?
阿子自然依从。
不过半个时辰,阿子便赶回东宫,一掀帘,就见萧玠倚在榻上的身体绷直起来,两眼切切地望向他。
阿子双腿发沉,口中发苦,慢慢挪到太子跟前,低声道,奴婢打听了,陛下进的方子,是补男人的药。
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太子的回复。
皇帝新婚的内情无人得知,但阿子知道,他向儿子解释过一次。
立后翌日,皇帝陪太子用饭。师父秋童从厨房捧来一只八珍煲,取用海味八种,是太子幼时极爱吃的,但皇帝因其靡费,许多年不叫做了。阿子捏住裹锅边的软布,一接手,便有一股鲜香扑鼻。他侧身避开帘子,走进阁子,太子正站起身给皇帝倒酒,垂脸道,恭贺阿爹新婚之喜。
一会,皇帝的声音响起。他说阿玠,阿爹和皇后只是成亲,不是夫妻。阿爹不会做对不起阿耶的事。
对着儿子,皇帝不好把话说得太糙,但这样就留下了想象的余地——他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不是夫妻,是指没有夫妻之实,还是有了实处,但在心里留给其他人位置?
是以太子听到这汤药指向房中的暗示,愣了一会,问,果真吗?
阿子道,奴婢从师父那儿打探的消息,应当没有岔子。
太子点点头,一会便笑了,那笑容像一枝本当枯萎的昙花,强行做出绽放的姿态来。
太子道,陛下圣躬安康,我便放心了。
……
“你不是传了消息回去,殿下不信?”秋童的声音响起。
阿子一个激灵,正冲见红墙上自己的影子,像撞了个鬼。他道:“殿下哪能不信呢。只是宫中也传得厉害,说陛下这次进补,是打算同皇后殿下绵延皇嗣了。”
秋童唔地一声,并未作答。阿子从他脸上察看到一种残忍的冷静。
秋童道:“叫底下人管好舌头,这些风言风语再传到殿下耳朵里……陛下仁慈,我却不是手软的。”
阿子连忙应是。
秋童瞧他一会,道:“你小子,有话赶紧问。只这一次,烂在肚子里。”
阿子默了,片刻后,方喃喃道:“师父,我只是不明白,殿下的生母,究竟是怎样的人?”
叫史笔绝口不提,叫宫闱讳莫如深,叫皇帝忍痛相割之后,数年如一日地魂牵梦萦。
这样一个传奇的人物,留下的全部痕迹,只有一个太子而已。
阿子抬头,见秋童正眼望青天,那目光叫阿子有些恻隐。秋童嘴唇蠕动了一下,阿子已经道:“师父,我不问了。”
秋童笑道:“你倒颠三倒四起来。”
阿子道:“我怕真知道了,再也伺候不好殿下。”
秋童默了片刻,道:“是,你须记得,殿下最不要人可怜。”
阿子应一声。
秋童重新迈开脚,红墙上的鸟影也像树叶子,被脚步刮起一阵子。他嘱咐道:“陛下的意思是,等殿下大好,便请朝臣家的郎君娘子一块进宫,陪殿下热闹热闹。到时候要跑动的不少,你早些来,把流程东西都认一遍。那些炭别舍不得点,用完了再知会我,我再使人送来。”
阿子答应,旋即又发愁道:“只是这春寒倒得厉害,库房里的银骨炭都用光了怎么好?”
秋童笑笑,“傻小子,哪里的炭能一攒攒九年呢。”
第28章
春日气候渐暖,东宫那棵枯死的梨树竟发了新芽,至三月底,树上已零星绽了几束梨花。恰逢太子病愈,宫中皆洋洋喜气,认准这是太子康复的休征嘉应。连萧恒这从不信鬼神的人都以此为信,应祥瑞之兆,太子宫中多放一个月的月俸。
梨花的生命放到第三天,萧恒于东宫开宴,召诸子弟入宫以伴太子。
一早阿子便传来消息,太子尚未服药,待一会才能出席,请诸位郎君娘子随意逛逛,稍作等候。
众人还有些拘束,郑缚已带头笑道:“东宫园子最好看,还有不少前朝养下的丹顶鹤,都在池塘旁边,大伙一块去瞧瞧。”
郑氏兄弟如同太子心腹,这位小小郑一开口,众人也就松快一些,三三两两结伴而行。郑绥趁机拉住阿子,问:“殿下早间的药不该是辰时便吃完么,怎么现在吃药?”
阿子道:“陛下给殿下换了方子,现在这味是调理的药。”
郑绥应下,不再追问。
这不太像他对待萧玠之事的态度。阿子只觉他今日有些不对,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园中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带头的明显是郑缚的声音。
郑绥冲他一揖手,快步往园中赶去。
一带柳树底,几个世家子弟正围着一个少年人。那少年未着绫罗,不过一领浅紫布衣,垂着脸,从脖颈红到耳根。
郑缚正笑道:“这不是汤二郎君吗?汤家人竟也受邀进了宫,陛下真是大人大量。”
一旁人笑道:“郑二郎,这此汤非彼汤。当年汤住英谋逆案,人家二郎的父亲可是勇于举发,就这么坐到了礼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