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57)

2025-12-25

  虞闻道抬头看他,一对视,萧玠便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扶着弓道:“原来三哥才是地道的纸老虎,还同我讲心学呢。那你相信自己是老虎,怎么叫我一戳就破了呀?”

  两人玩笑一会,也就回归正业。两道鞭声后,马蹄便在猎场上跑起来。萧玠这几日得了骑马的乐趣,连跑了几圈才肯停下。他掌住缰绳,同虞闻道并辔而行,草叶擦过马腹也擦过衣袍靴尖,太阳底,一片金色的静谧。

  萧玠垂下手,手掌拂过草叶,那草头上簪一朵紫花,也就挨着萧玠掌心滑过去。萧玠突然道:“夏苗快到了。我恳请陛下,允许我骑马入场。”

  他似乎在同虞闻道解释自己学马的缘由。萧玠一场重病闹得举国惶惶,夏苗策马的确是彰显太子健康、稳定民心的好时机。

  萧玠直起身,转头看虞闻道,问:“到时候,你会来吗?”

  虞闻道也不踏镫,双腿就垂在马腹边,浑身的劲都松着,冲他笑道:“臣冠帽都挑好了,等殿下到时候簪花呢。不过夏天牡丹也败了,殿下也好好挑挑,拿什么花来配臣这颗风姿卓绝的脑袋。”

  萧玠笑起来,“你倒不害臊。”

  虞闻道亦笑:“臣浑身上下,也就这张脸拿得出去,从这上头谦虚,岂不白瞎了爹生娘养的绣花皮子一张。人嘛,还是诚实些好。”

  他看了萧玠一眼,又问:“这样大的场面,不知小郑回不回来。往年夏苗,殿下但凡出席,都少不得他作陪。”

  萧玠脸上瞧不出什么,笑道:“他那样远,军务又繁忙,哪能为这点小事奔波?”

  虞闻道问:“那殿下的陪席,岂不空置了?”

  萧玠想了想,“教坊的沈郎还在我这边,叫他陪我坐。”

  “不合规矩吧。”虞闻道捏着马鞭,“夏苗说是狩猎,实际就是陛下给朝臣们攒的局,大伙看看风声,和睦和睦关系的。既如此,到时候世家大族都得到场,那么多眼睛盯着殿下,有什么错漏,能逃过他们的唾沫吗?”

  他意味深长道:“殿下,有时候爱之,反会害之。”

  “我没有。”萧玠迅速道。

  他骑了一会,突然双腿一打马腹,往前跑去前对虞闻道说:“我不同你讲了。”

  虞闻道有些好笑,也驱马追上前,替他挽住缰绳,连声道:“好、好,没有,殿下说没有就没有。那到底找谁侍坐,殿下想好了吗?”

  萧玠歪头看了他一会,扬脸问:“那依卿高见,我该选谁?”

  虞闻道像在思索,说:“殿下若哄哄臣,臣未必不能当个毛遂。”

  “我不会哄人。”萧玠振了振缰绳,又说,“你爱来不来。”

  “来。”虞闻道看着他再度策马的背影大笑起来。

  他挥鞭追上去,扬声喊道:“来!”

  ***

  夏苗说是为了保护庄稼不叫野兽踩踏,可历朝历代总成了王公贵族宴飨作乐的由头。也就是到了今上,才真叫龙武卫去驾车列阵,把田地守卫起来。每次夏苗前都要挑挑地点,选在野兽下山的经途,不算叫“夏苗”的名头落空。

  按我的身份,本是无缘出席,但萧玠不放心我一个人待着,便请示皇帝,算我一个随员。

  他要给我设席,我为了自己一条小命,千辛万苦推辞过去,从他身后跟着内官阿子一块站着。夏苗正在五月,天气炎热,草木茂盛,因萧玠受不得暑气,皇帝早早叫人搭了凉棚。蓝天透过明黄棚顶,在棚内投落紫阴阴的影子。萧玠案前设了冰盘、绿豆饮,还有一小碗凉酪,座位上铺着凉簟,却不见人。

  礼部司员一直在观察日晷,等晷影到一个该到的位置,他便放开嗓门高声喊道:“皇太子驾至——”

  这时,场上二十四面画鼓齐声擂动,气壮地、有节奏地,接着,所有人听到马蹄踏动、芳草摩挲的声音。连皇帝也伸长脖子,和我们一块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先于太子,我们先看到两侧游动的仪仗,引幡、华盖撑在天际,杆子被身穿皮甲的太子六率握在手里。他们的靴子踏在草间,替中间的朱红长毯开道。毯子自皇帝所处的高台而下,直至草地。

  终于,我们从红毯尽头,看见一人一马当先的身影。

  皇太子骑红马,身穿大红骑装,头戴玉冠,腰扣九龙玉带,面色红润,眼神明亮,从头到脚焕发出青春茂盛的活力,全无年前传闻中的沉疴将死之态。他出现的一刻,两旁仪仗队开始活动,吹簧的吹簧鼓瑟的鼓瑟。穿透天际的庄重礼乐里,我跟随所有人向他拜倒,同声诵道:“皇太子殿下千岁。”

  在我跪下的前一瞬,我看到皇帝从高台上站起来。他在萧玠跪地口称万岁前拦住他,叫大内官秋童扶他落座。

  萧玠走进棚子里先冲我笑笑,对阿子说:“一会没人看着了,你们都搬个杌子坐。陛下给大伙都设了绿豆饮解暑,待会记得去西边领一碗吃。”

  他从座中坐下,秋童便捧过药炉,依例叫他吃早晨的药。那股药味钻出来,带着一阵浓重的土腥气,我跟着萧玠闻了多日,仍忍不住蹙眉。萧玠却没什么异样,徐徐将药饮尽。

  他这条舌头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我正腹诽,已听他问秋童:“政君……到了吗,我没有瞧见。”

  大内官向来和煦的脸上闪过一丝异常,仍笑道:“殿下知道,南秦到底路远,还在路上。但今儿是大事,政君既然来函要到,自然不会食言。”

  萧玠没有再多的表示,大内官便告辞离去。

  不过萧玠这边也没清静太久,等各个世家的阵仗走完,太子凉棚前的竹帘便被打起,虞闻道钻了进来。

  他冲萧玠撩袍跪倒,问了千岁,便自行起来,从萧玠身边坐下。

  萧玠也笑吟吟地,说:“你再不来,我就要喊阿子去找人了。”

  我跟着看去,见虞闻道似乎握着一物,果然萧玠也问:“手里拿的什么?”

  虞闻道便抛给萧玠,萧玠双手接住,是一只绣工精细的香囊。萧玠便倚着凭几,歪着脑袋看他,道:“哦,陛下要行射礼,嘉国公世子却射回来好一片芳心。”

  虞闻道笑道:“好殿下,你饶过我吧。人家娘子抛给我,当着满朝文武说不定还当人家父兄的面,我还能丢回去不成?先不说没人家的面子,万一叫我脱手砸在脸上髻上,岂不是无妄之灾。”

  萧玠将香囊放在案上,“那你就这么给我。”

  虞闻道也笑:“借花献佛嘛。”

  萧玠皱了皱脸,“你把我当娘子哄呢。”

  虞闻道揶揄:“岂敢,我拿你当娘娘哄。”

  他这样你呀我呀,又将萧玠比女孩儿,我本以为萧玠要生气,不料他只是沉沉叫一句:“三哥。”

  虞闻道不以为忤,也半是玩笑地告罪:“臣僭越,殿下别生气。殿下若生气,臣就不敢在跟前碍眼了。”

  他这样笑闹几句,萧玠方才的沉郁也就烟消云散,我瞧他笑,发觉这笑意竟是流自眼底。

  我先前讶然,郑绥离开不过数月,虞闻道便顺势而起,这样轻易迅捷地占据了萧玠身边最亲密的位置。今日见了,心里反倒明白几分。

  萧玠并没有生出独立的感情,得靠爱人和被爱才能维系生命。从他待我的态度便能看出,他这些年常依赖人,和皇帝闹了矛盾,他能够依靠的只有郑绥而已。他藤萝一样攀附在郑绥身上汲取情感和力量。我想这也是他对郑绥的感情有所过界的原因。他要爱,他需要源源不断的爱来支撑他苟延残喘。当朋友之爱达到极致,他只能贪得无厌地索求更丰沛紧密的感情。

  如今他推郑绥离开,是从心口挖了个洞。他太需要别的什么来填这个窟窿。

  虞闻道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和萧玠从前遇见的所有人都不同。他不端庄,不死板,性格活泼,浑身闪烁着旺盛的生命力。更要紧的是,他并不死守君臣界限,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会跟萧玠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会逗他,像朋友一样打趣起哄。与其说把萧玠当东宫,虞闻道更像把他当作住在东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