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的意思是,既两厢无意,女试之后,便和离。”
萧玠瞠目。
这是什么路数?
他吃惊道:“他答应了?”
崔鲲道:“一开始小郑颇有疑虑,信中片语又难以说清,妾便准备与他面议此事。只是那一阵殿下病重,小郑分身乏术,且男女有防,很难找到合适的时机。上次东宫宴请,妾也收到帖子,便与他借殿下宝地趁机详谈。小郑言明并无娶妻打算,与妾一拍即合,乐得救妾出水火。妾便将香囊交给他,让他做应付家中的定情之物,同时也是妾与他君子之约的凭证。”
春日情景柳絮般飞入脑海。垂柳后,池塘旁,男女对望,相托香囊。
所谓情衷,竟是这样的情衷。
崔鲲继续道:“小郑出京太早,且不知何时还京,怕误妾应试之期,便禀过父母,先去户部登记,对外只说妾随军出行。如此妾方得自由之身,方有今日。”
萧玠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道:“娘子豪赌,我实叹服。可……娘子不怕他惺惺作态,其实所托非人吗?娘子背井离乡,书聘已定,若对方事后变卦,又该如何自处?”
崔鲲笑道:“妾已山穷水尽,赌赢天高海阔,赌输便是嫁人,和不赌有什么区别?殿下不知清河之风,就算赌输,郑氏也做不出那些动辄打杀妻室的龌龊事,输也是一个上乘之选了。生路就在眼前,没胆走,我该死。但走了这条路,妾这条命,就要自己说了算。”
萧玠片刻后才得以回神,“只是若依此计,之后和离,到底有损娘子清誉。”
崔鲲笑了笑,却说了另一件事:“其实在一开始,妾并没打算女扮男装,妾本想直接应女科。女科无需欺君,又不必与读书千百年的男子同竞,对妾来说,本是上上之选。”
萧玠道:“这也是我不解之处。”
“陛下奉皇六年正式开女科,至今十年,但收效甚微。”崔鲲问,“殿下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萧玠道:“我正想请教娘子。女科取士并非不公正,也并非选取诸女做内闱女官,而是堂堂正正立于朝廷、和男人一样建功立业。如此之举,为何成效寥寥?”
崔鲲道:“奉皇六年至十年,共开考试三榜,女科进士二百三十余人。但请问殿下,如今朝中有几个在职女官?”
她嘴唇又薄又利,轻轻吐出一句话:“不足十人。”
“依照国朝取士之俗,凡进士入朝,十之有八要外放地方。殿下认为,女官家中会不会同意?让女子读书入仕已是冒大不韪,再让女儿背井离乡——在她们二三十岁的年纪,她们的父母会不会答应?”崔鲲顿了顿,“而且,殿下,女人入朝,不代表放弃婚姻和家庭。”
“她们既要承担政务的压力,又要担负相夫教子和生儿育女的重任。甚至有些考上之后,家中依旧不让她们入朝,托病辞官,命女嫁人。而那些已经成婚的女官,站在朝廷上更为艰难。”崔鲲看着萧玠的眼睛,“殿下,臣请问,如果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官站在朝廷之上,在陷入观点争辩甚至是党争的时候,她要面对什么?”
萧玠瞳仁一缩,喃喃说:“羞辱。”
崔鲲直视她的眼睛,“是,羞辱。她受孕甚至嫁人,说明她依旧是一个男人的附属,和床笫间的泄欲之物——殿下,几千年了,你应该知道‘贞节’甚至只是男女之事的谈论,能多么轻易地杀死一个女人。”
“但是,臣还没活够。而且臣有自信,臣会活得比很多男人都要强。”她凝视萧玠,双目如同火苗,“妾走这条路,就做好了身死的打算。妾可以死于阴谋党争,甚至可以死于陛下雷霆之怒,但绝不会为女子清誉这种虚名而死。妾入仕,就要清誉二字再压不死任何一个女子。”
萧玠轻轻吸了口气。
在见到崔鲲之前,他有许多疑问梗在胸口。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她是如何在这样轻的年纪压倒一众士子一举夺魁,又有怎样强大的魅力,说动郑绥用婚姻做援手,帮她出牢笼。
全部的谜团,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和历代满腹诗书但最终香消闺阁的才女相比,才华只是崔燕微最微不足道的部分。或许她没有比肩男人的力量,但她有超越男人的勇敢。
蔑视权威、蔑视正统、蔑视纲常的勇敢,认同自我的勇敢。
她勇敢到反抗一家之父后挑战一国之父,在反用婚姻的套子迷惑生父后,面对君父,说出罔民者君。
如果一天,一个男人向她下跪,一定由于她的官阶和正义,绝不是一条石榴裙。
“还有,”崔鲲道,“臣如今是朝廷官员,和殿下所谈也是公事,殿下请勿以‘娘子’相称。”
萧玠有些赧然,“是,我刚刚忖度过,只是称官职显得太生疏,称‘崔郎’,也不是道理。”
崔鲲笑道:“臣草字鹏英。”
萧玠也笑了:“今日鹏英的吉日,先歇一歇。明日一块去刑部,着手审理王云楠案。今日前来,我也是想与卿商议,是否让一个人介入。”
崔鲲问:“嘉国公世子么?”
她见萧玠吃惊的神色,笑道:“这位假王云楠越狱当夜,嘉国公父子曾到他的府上。王府聚众不在少数,但独这二人,陛下没有发落。或许嘉国公所见所闻能够对案情有所助益。而且臣听闻,殿下与世子相识虽短,但交从甚深。”
崔鲲看着萧玠的脸,明明她才是那个吃过酒的人,但脸颊泛红的却是萧玠。
她缓缓道:“殿下想要世子与案,是否心中有私。”
萧玠听到自己胸口里扑通扑通地跳,他吞咽一下,方道:“是。”
他顶着崔鲲目光,深深呼吸,继续说:“我相信世子的人品,所以希望他能参与其中,一方面给予助力,一方面……如果他是忠臣,就此以示忠心。京中有关虞氏的流言已起,我受过流言之困,不希望无辜之人再遭其害。”
“如果,不是无辜呢?”崔鲲问。
“我已经替卿请旨,若有意见相悖之处,卿可以和三司合议,暂停我旁听之权,也可以直接越级上呈天听。到时候就算我有心回护,陛下也会严惩不贷。”萧玠看着她的眼睛,“我心中的确有私,也不会叫私情妨碍公义。不管是他,还是……旁人。”
他抱袖深深一躬,“但请鹏英放心。”
崔鲲看着萧玠头顶的玉冠,没有发出声音。
她判断出,这是一个优缺点都非常明显的储君。他包容、善良、智慧,但容易动感情。
只要适度,感情不会成为统治者的瑕疵,也只有感情,才会让君主跨越阶层,为远离自己生活的百姓考虑。但同样,一个优秀的统治者,感情绝不能超出理性。
沉默中,萧玠并没有起身,仍保持一个揖礼的姿势。
终于,崔鲲整理衣袖,相对而拜。
她的妥协并非退让。太子是否会感情用事她还无法定论,但她知道,他的父亲绝对不会。这样重大的案件不是他磨炼太子的好时机。皇帝让这样柔软性格的儿子参与其中,一定有相当的考量。
“臣崔鲲,谨遵钧令。”
***
翌日,萧恒下达监制火炮的旨意,嘉国公世子为首捐银千两,又献新式兵器图数幅。皇帝议监造一职,朝野传闻,圣心暗许这位世子爷。虞闻道又常伴东宫,眼看着就要成为炙手可热的一朝新贵。
让萧玠没想到的是,崔鲲居然和这位热灶上的新贵一起赶来刑部。
萧玠看到虞闻道,有些惊诧,“我原以为你近日空闲,才想让鹏英找你,谁知这两天就下了明旨……监制火器这样的大事不容有失,你别分心。”
虞闻道笑道:“臣只是捐了一笔钱,画了几张图纸而已。陛下要彻底革新兵械,臣就算为了殿下,也得冲锋陷阵摇旗呐喊啊。”
萧玠说:“我见了那几张兵器图了,这就是你说的游手好闲?深藏不露呢,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