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敢动她的棺椁……你们敢动她的棺椁!公主是你们能亵渎、是你们能染指的吗?!南秦人……她是秦大公的女儿,你们不知道吗!”
他十根手指松开樊百家,颤抖着捂在自己脸上。虞闻道冲上来时,听见萧玠指缝里挤出一道短促的嚎叫。
太无助了、太痛苦了、太绝望了。那种痛苦和绝望几乎像被人活活捏爆心脏。
虞闻道立刻把萧玠抱在臂弯,没有强行打开萧玠的手掌。这一刻,萧玠表现在人前的所有尊严和自持荡然无存。他听到萧玠的呜咽,感觉到萧玠把额头抵在自己手臂上,在破碎的哽咽声里,身体抖若筛糠。
“郎中,快把郎中找来!刑部有没有就近的医官?”虞闻道急声道,“员外郎,今天先到这里,殿下玉体为重。”
崔鲲眉头未舒,看了看萧玠,正要点头。
突然,虞闻道感觉抓住自己手臂的手指收紧了。他身后发出一道喑哑的声音:
“你不是南秦人。”
虞闻道一惊,转身,见萧玠已经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带着满脸泪迹,慢慢走到樊百家面前蹲下,声音已经平静,开口时甚至没有一根睫毛颤动。他说:“亵渎灵柩,这是光明宗不会容忍的重罪。光明教义讲究赏罚分明,就算你搪塞过金吾卫立了功,只凭这一条,也不会留你在小秦淮里。你在说谎。”
萧玠面无表情,从怀中取出一本日日携带的明王经,随手翻开一页,举到他面前,“念。”
樊百家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秦地古篆体,汗出如浆,道:“……草民不信教。”
“哦,不信教。”萧玠拨开他脸颊侧的乱发,“不信教的人都要黥面,你的刺青呢?”
“我……”
萧玠厉声喝道:“你不是南秦人——说!是谁要你嫁祸的,你想拿南秦做什么文章?”
樊百家粗重呼吸着,眼珠滚动一下,突然两腮一动——
崔鲲双目精光一闪,当即喝道:“他要咬舌!”
几乎是同时,虞闻道一条手臂蟒一样蹿出,死死捏住樊百家两腮掐开他的两腭。已有血沫从他口中涌出,但还没有咬断舌头。
萧玠一只手扶着虞闻道肩膀来支撑身体,他缓缓直起身,说:“他不仅知道我的家事,还了解宫中的秘闻。留着他,找人给他看舌头,不要让他死掉。等我下次审问,不要一个无法开口的哑巴。”
说完这句话,萧玠拔腿走出衙门,一个人站了好一会。
身后响起脚步声。
崔鲲斟酌许久,还是开口:“殿下的私隐臣无意探查,但殿下‘家事’和南秦的瓜葛,臣不得不请教。”
萧玠转过头,“鹏英,我现在不想说。”
崔鲲面有不忍,还是道:“臣知道殿下有隐衷,但陛下命殿下旁听,不就是因为殿下是唯一知道这隐衷之人吗?而臣奉旨督办,殿下还信不过臣吗?”
萧玠嘴唇颤抖,仍一言不发。
崔鲲以为他态度松动,继续道:“天家无私事,更何况这桩案子牵涉甚深。永怀是秦公的女儿,公主只是陛下的追封,她和殿下究竟……”
“崔卿!”萧玠突然喝断,他平复一下气息,道,“这件事,你永远不要问。”
崔鲲鼻中重重出一股气,冷笑道:“永不过问——就算关涉案情,关涉这十八女子、这十数年里百千女子的性命吗?”
萧玠抬头看她,说:“员外郎,你可以先告退了。”
崔鲲深深看他一眼,一揖及地,转身甩袖就走。她重重、飞快离去的脚步声里,萧玠的后背再度颤抖起来。
“殿下。”
是虞闻道的声音。
萧玠转过头,见虞闻道站在身后,无事发生般笑着,伸手向他递过酒囊。
萧玠笑一笑:“我不能吃酒的。”
虞闻道说:“不是酒,是梨浆,对喉咙好的。”
这酒囊他今天一直随身带着。
他是专门给自己带来的。
萧玠接过来,手握住那只玳瑁盖子,却怎么也拧不开。他抬起手,五根手指连着整个手掌都在颤抖。他瞧了瞧,又举向虞闻道,笑着说:“你看,一个罪犯,居然叫我这么害怕。”
虞闻道紧紧握住他的手,拇指间,两枚白玉扳指相碰。
萧玠盯着地面,看着自己的脚前,生出一双木屐。只露出半个屐底,双脚被儒生的青布袍摆遮盖完全。
李寒的脑袋又要掉下来了。
他没有像从前一样张臂接住他的人头。他抬起右手,掩住了脸。
樊百家的话是假的。
但李寒的死是真的。
萧玠尽力把自己缩起来,这时候才发觉,左手仍被虞闻道牢牢牵住。用力地,难以分割地,像本为一体那样。
萧玠脸仍埋在袖中,无法控制声音的颤抖,“什么都别问,好吗?什么都别问。”
虞闻道只和他十指交扣。
过了好一会,萧玠才重新抬起脸。他扭过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圈。
他哑声叫:“三哥。”
“你能……抱抱我吗?”
第47章
萧玠很害怕。
因为月亮出来了。
他听见有人叫他,阿兄。
萧玠失手打落茶盏时,窗喀啷一响。
窗棂边,拂过一只小手。
皮肤苍白,血管青蓝,十指纤纤。
是一只属于少女的手。
萧玠睁大眼睛,眼看窗后探出一颗女孩的人头。她睫毛扑闪,杏眼盈盈,宛如天仙,又似幽魂。她眨着大大的眼睛,对萧玠说,我知道,阿兄,你很讨厌我。
不不,我没有,我怎么会……
你知道有我之后,一直很不开心。我透过阿耶的腹腔,见到过你看向我的眼神。
她粉红的、形状和秦灼一般无二的嘴唇开合着:我夺走了阿耶在你身上的注意,在你刚经历完京城动乱、最需要安抚和照顾的时候,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我身上。他不再盯着你吃药,不再过问你的病情和功课,他甚至忘记给你准备压岁钱,他和你说的最多的是‘等你妹妹出生之后’。你感觉他对我的爱远超过你。我抢走了你的东西。你恨我。
我没有!萧玠喃喃说,不,我没有,皎皎,我没有……
你没有,那你为什么在发抖?
这时候,女孩整颗头探出来,动作僵硬,如同傀儡。如果萧玠神智清醒,他会看到,女孩的每个关节如悬丝线。追着那透明的千丝万缕的丝线,他将望到,天边,高挂一轮邪恶的月亮,铜绿色,像女孩生烟的皮肤。
女孩说:我死去后,所有人都在哭泣,你没有;所有人都一心一意沉浸在悲痛里,你没有。所有人都为我哀悼时,你却想怎么才能叫自己轻松一些,怎么才能好过一点。
我……皎皎,我太痛苦了,我受不了了。我很难过,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萧玠慢慢蜷缩在地上。窗外,女孩光晕中青森森的身影如同巨人。
你知道该怎么办。你马上生病了,一场大病。你迫使所有人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你身上。女孩微笑,阿兄,你好聪明。
不,不!皎皎,我不是……我没有……我总是生病,你不是故意和你争抢,我不是……
如果你没有生病,阿爹阿耶会全心全意地料理我的丧仪。他们会亲自护送我出城,阿耶会陪我一起回到南秦。在路上,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窗中只露出女孩的脸,像她一颗头颅放在窗台上。萧玠看不到背后操控她的、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青色男孩,人只看到,她眼仁青黑,倒映自己,毫无感情,如霜冰冷。
男孩借她的嘴巴阴森说道,阿兄,你知不知道,我听到他们撬开我的棺椁的时候,多么害怕?他们把那个女孩丢进来,我的身体被她压得变形,如果我刚死去,棺中会流满我的鲜血。但我死去多时,血已凝固,所以她只压断了我的胸骨。她拼命地敲打棺材,对我拳打脚踢。你不会想看到我被她折磨成了什么样子。金吾卫赶过来,我想,快些把她弄出去,我的胳膊要断了,我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