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82)

2025-12-25

  阿子打开,见是一块美玉,通身无瑕,念起萧玠曾在宴席道,汤惠峦故乡的芙蓉美玉为天下一绝,想来便是此物,忙道:“如此厚礼,殿下断不肯收,这是东宫立下的规矩,汤郎还是拿回去吧。”

  汤惠峦道:“此物安神助眠,以此蘸取药物滚动肌肤,更有化瘀之痛的奇效。贵人莫要推辞,殿下如今正能用上。”

  因萧玠受损,阿子心中也十分伤痛,这一句听在耳里便格外刺耳。他忍不住冷笑:“员外郎入朝后不曾拜见殿下一次,今日反倒无事献殷勤——原来是打探消息来了!殿下往日如何待你,您一朝成势,也要学拿起子狼心狗肺的东西踩人伤口来了!”

  汤惠峦忙道:“臣绝无此意,臣只是想为殿下尽一份力……”

  阿子冷笑:“用不着,您还是带着东西,打哪来回哪去!”

  阿子故意当着院外宫人发作,就是要替萧玠立一个规矩,当即要丢那匣子,却被人喝道:“阿子,你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阿子抬头,见是秋童上前,急道:“师傅,就叫他们这么欺辱殿下吗?”

  秋童蹙眉,“你们的话我全听到了,探问消息的是这么个打听法,只送东西,一句旁的不问不说?好心歹心你分不出来,如何在殿下跟前行走?”

  他将那匣子接过,对汤惠峦笑道:“感谢员外郎挂念,东西我做主,替殿下收下。只是员外郎近日不要再来东宫,您知道缘故。”

  汤惠峦向他拱袖,“在下晓得,谢过大内官,臣遥祝殿下福寿绵长。”

  汤惠峦告辞后,仍听到满道宫人窃窃私语,议论他被一个内侍发作却只能卑躬屈膝的姿态,似乎相较阿子,他更像个奴婢。

  汤惠峦脸上一会红一会白,也暗悔自己生出这分逾矩的牵挂之心,才招致如此羞辱。眼见角门就在眼前,正要加快脚步,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唤道:“汤郎留步。”

  汤惠峦转身,面露讶然。

  ***

  阿子发作后,东宫消停了好一阵。但萧玠的情况却愈发低迷。

  这段时间,萧玠开始频发噩梦,或者说,终于隐藏不了他噩梦缠身的事实。萧恒不放心,便搬到东宫来住。

  这一段萧玠十分抵触与人触碰。上药的事他只让萧恒经手,每日固定时分,萧恒屏退侍从,键好门窗,萧玠坐在榻边,垂着脑袋,看自己从屐中脱离的脚趾,一个一个分开,又一个一个合拢。他看得很认真,像在看几条碰头碰脑的小鱼,而不是长在身上的、自己的脚。

  萧恒将床帷放下,架子床里便是四四方方的一天一地。这时候,萧玠的脚背动了动。他重新找回对身体的控制,慢慢爬上榻,背身伏到枕上。

  榻边响起哗啦水声,是萧恒绞好手巾。他拿过药膏坐在榻边,抬手抚摸萧玠后脑,感觉到儿子一瞬间的闪躲。

  萧恒静了会,五根手指缓慢梳理萧玠的头发,轻声道:“不怕阿玠,是阿爹,阿爹给你上药,不怕。”

  萧恒虽勒令不许议论,但成效甚微。宫闱秘辛素来受人热议,皇太子这场混乱床事已经成为时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千百年后,仍会作为史馀叫人津津乐道。只说现在,萧玠只在东宫,就能感受到窥探的目光和絮语,他像一个剥衣示众的罪犯,赤身裸体地游荡在这红墙下。而这里,原本是他的家。

  萧玠不肯走出房间。

  萧恒在照顾萧玠的同时,着手调查这场处心积虑的陷害。萧玠审理献女一案,这些刚被解救的女孩就差点被太子强占,若没有虞闻道横插一杠,监守自盗的罪名就栽在了萧玠头顶。如此一来,作为贿资的女孩都送进了东宫,正义的太子才是最大的受贿人。王府众女案就成为贼喊捉贼的笑话和彻头彻尾的丑闻。

  他们究竟怕萧玠追查什么?或者说,萧玠已经查到了什么?

  萧恒调来刑部卷宗,问前来面圣的崔鲲:“太子给许仲纪去了书?”

  “是。”

  “有没有最近的答复?”

  “许将军已清点当年查封小秦淮的旧人,本当不日抵达京城。但在路上,将军一行突然病倒。”

  “病倒?”

  “是,全员上吐下泻,据军医诊治,是饮食不干净,得了痢疾。”

  萧恒啪地将卷宗合上。

  崔鲲等待片刻,才开口道:“将军威望深厚,殿下更是千金之躯,凶犯歹心再甚,也不敢轻举妄动。殿下与将军相继出事,说明他们的命脉已经握在殿下掌中。陛下,越到此时,越要追查到底。”

  萧恒还没说话,秋童已经趋行近前,附耳与他说了些什么。

  才听了一句,萧恒便遽然变色,迅速对崔鲲说:“这件事我记下了,你先回去。”

  “陛下……”

  “崔卿,”萧恒沉声道,“你先回去。”

  崔鲲先行告退,脚步声还没完全远去,萧恒已厉声问道:“谁把他阿耶牵扯出来的?!”

  秋童面如土色,扑通跪倒,“奴婢也不清楚,如今宫里宫外传的有鼻子有眼,说殿下是陛下和大公……无母而生,实为妖孽!”

 

 

第51章 

  桌案哐啷一响,秋童浑身骨骼也被砸似的颤抖一下。他见萧恒指节磕得发红,手背血管鼓动,额头也暴起青筋。

  许久,萧恒才撑起身体,努力控制手部减缓颤抖,问:“阿玠知道吗?”

  “东宫没人敢多嘴,但殿下这一段心思深,到底如何,从脸上瞧不出来。”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秋童嘴巴张合几下。

  “你说就是。”

  “他们……拿大公当年的旧事做文章,说大公能得那么多王公青眼,实因身藏妖异,男相女身。从前追随陛下多年,全凭皮肉功夫,名为重臣,实为媵妾。还说……”

  秋童硬着头皮,“还说殿下同世子做出这等勾当,是家学渊源……有此虎父,当无犬子。”

  他边说着,边小心观察萧恒表情。

  萧恒面无表情。

  萧恒点点头,抬起一只手,缓慢把整张脸攥了一遍,然后走到案前,把那柄环首刀抽出鞘中。

  秋童忙扑上去抱住他,连声叫道:“陛下好陛下,您要是亲自提刀杀人,岂不是坐实他们这些腌臜话吗?天下那么多舌头,您但凡留一条,都得咬定您是恼羞成怒,殿下身上泼的污水还不够多吗?大公在家里能安生吗?”

  相持之间,殿外已有内侍通传:“陛下,夏相公求见!”

  秋童泪流满面,“夏相公想必得了消息。陛下,他如何都是太子太傅,是文正公亲自托付的殿下的老师!他绝不会在这件事上害殿下,您见见他,和他商量商量法子吧……平息流言要紧,殿下现在受不得刺激了!您全当为了殿下,大公和您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咣啷一声,环首刀落地。比刀更快,萧恒已经一个趔趄软在地上。

  他不要秋童搀扶,只摇摇手:“叫夏相公进来。”

  ***

  这么多天,萧玠讲了第一句话。

  萧恒再回东宫时夜色已深。他轻轻推开门,正见萧玠坐在桌边,傍一盏灯切橙子。

  他把橙子握在掌心,右手持一把小刀,刀尖没入果皮时,血浆一样的金汁迸溅,一些飞到他脸上,一些顺着掌心手指蜿蜒而下,从腕部坠落,滴答,滴答。

  萧恒迈动脚步时,萧玠切动第二刀。

  他神情专注,下刀很深,那只握刀柄的手每下滑一寸,萧恒一颗心就揪紧一寸。好在,萧玠取出一角金黄的橙子肉,没有半点血红。

  萧恒从他对面坐下,说:“阿爹切给你吃,好不好?”

  萧玠转了转橙子,又割第三刀。

  “那阿爹给你下馎饦,你不是想吃阿爹下的馎饦吗?”见萧玠仍不说话,萧恒又道,“昆刀这一段不见你,不吃不喝。它上了年纪,这么下去熬不住。”

  刀柄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