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桥前时,萧玠突然站住,主动问道:“是在永仁坊吗?”
夏秋声声音艰涩:“是,在东转的路口前。”
萧玠点点头,自己往前走去,在桥边站住脚,又问:“是在哪一片?”
“约莫再靠东一点。”
萧玠微挪了几个位置,夏秋声点头,“差不多是这儿。”
萧玠蹲下身,伸手抚摸那片石砖。
粗粝的,布满辙印脚印的,不带半点血痕。
萧玠问:“在二楼的成衣铺,射出了一支弩箭吗?”
夏秋声点头,“那支箭很快,几乎不会感到痛苦。”
萧玠不知是否听见,自言自语:“他的头发被揪起来,脑袋也被割下来。”
夏秋声心口砰砰作响,想起沈娑婆嘱咐,强行镇定道:“是,他们想叫文正公枭首示众。臣正在当场,趁乱裹走了文正公的首级。”
萧玠的呼吸有些不稳:“他的身体……也叫人分了。”
“皇后娘娘闻讯赶来,找了七八趟,找齐全了。”
萧玠双手从地上拢了拢,依旧两手空空。他戴着幂篱半跪在地,夏秋声无法看清他的神色,也不敢催逼。好久,萧玠才开口,说:“他死了。”
“是。”
“死人……没有魂魄吗?”
“……殿下,魂魄精气,只是宗教之说。”
“那他不会来见我。”萧玠说,“也不会再想我。”
夏秋声无言以对。
萧玠两手撑住膝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夏秋声怕他受到刺激,也不敢轻易碰他,便紧紧相随。
拐进扶桑巷时,萧玠脚步一顿。
早已夷为平地的李寒的旧址,居然建起新的房屋。
房屋形状,和从前并无二致。
他飞快冲上前去,双手推门时发现门竟没有锁。他大步流星地迈进院子,环视这一砖一瓦、一阶一石。庭中本当被火焚为焦土之处,已有树苗扎根而生。
萧玠打起幂篱,快步冲往室内。
室内,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竹木书架,架子被填了一半。萧玠取下一本翻看,一瞬间,纸页剧烈颤抖起来。
一手飞白。
“这里本是青公的宅院,在元和年间赠给文正公居住。文正公并无子息,他殁后,便由青公的外甥冠军大将军郑素收回土地。搁置了这些年,终于开始翻建。里头的东西,也是将军府布置的。”
夏秋声走到他身后,“殿下,文正公虽已作古,但一直有人记着他。你不必这样为难自个了。”
他没有听到萧玠回复,过了好一会,方见萧玠将书合在胸口,头抵在书架上,脊背颤动起来。
第55章
有沈娑婆作陪,萧玠情况逐渐稳定,但仍有起伏。萧恒刚下朝,便得了太子又受刺激的消息,快马加鞭直抵行宫。
暖阁里点了安神香,萧玠睡得仍不安稳。脸颊通红,嘴唇却发白,梦中依旧眉头紧皱,顶着一脑门冷汗。
萧恒轻轻拍打他一会,便同沈娑婆去外堂说话:“这几日不是见好么,今日怎么这样厉害?”
“殿下今日有些精神,去园中听乐者演戏,演的是《牡丹亭》,当场便有些发作。”
“《牡丹亭》?”
“是,正演到《幽媾》一折。”
萧恒呼吸一紧,听沈娑婆继续道:“殿下如今……还是十分抵触与人触碰。”
沈娑婆顿了顿,“玉陷园之事……臣也有所耳闻。虞郎虽也是无辜受害,药物作用下也论不上强迫,但殿下受的创伤不小。殿下有此遭遇,自然恐惧与人亲近,以后面对男女之事……只怕会有障碍。”
萧恒默了一会,道:“我省得。”气息平复后,又问:“怎么能叫他不这么害怕?”
沈娑婆叹道:“只能慢慢来。需要有一个人,殿下能给出足够的信任。如此一来,面对他的触碰,殿下才不会逃避。”
萧恒忙问:“我不行?”
沈娑婆摇头,“陛下是殿下的父亲,在殿下心里,您不算他‘自己’以为的‘旁人’。陛下的触碰殿下一直没有抵触,对这种情况不会有太大效用。”
秋童守在一旁,迟疑道:“陛下,要不要……把游骑将军召回来?”
萧恒沉默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郑绥所治不仅是军事,更是机要。前一段准他回京,因为很多事尚未正式开启。如今章程正在关头,现在调他回来,没人能补上空缺。
他透过垂帘望向阁内,问:“除了这件事,太子近日还有什么症状?”
沈娑婆道:“幻觉缓解了许多,每夜服用安神汤药,也没再梦游过。但若无人陪同,殿下还是出不了屋子。”
“无法交际,无法出行,是殿下现在最大的问题。”沈娑婆叹气,“殿下有很强的求生欲,但没有很强的‘向好’的欲望。所以殿下能够克服轻生的念头,却很难让自己真正好转起来。可能他一直以来,就不认为自己有‘好转’的能力。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
萧恒仍一动不动地隔帘看着萧玠,沉声说:“需要一剂猛药。”
“是,要让他产生强烈到跨过一切恐惧的欲望。那是最原始的生的力量。”
“欲望。”
“请问陛下,殿下这十六年里,最想要什么,最求不得的,是什么?”
萧恒没有作答。
他站在垂帘后,静静注目萧玠的睡容。他的目光落到萧玠握紧右腕的手上,绑缚铜钱的红线从他指间溜出一个头。
得放手时须放手。
萧恒从晌午站到黄昏,再到夜色深沉。
直至入夜,萧玠仍未苏醒。这是吸入大量安神香的缘故。一会尉迟松脚步轻捷地进入,由萧恒引向外间,问:“招了吗?”
自萧玠要入行宫,萧恒便加大对行宫的清查力度,清扫出一部分世族的眼线。加之萧玠中毒的疑案一直调查,近日也有了新的进展——萧恒替萧玠收拾箱笼时,找到了一本《明王经》。他对毒物十分敏感,加上郑挽青提点,更对几类药物十分留意,当即察觉不对,命龙武卫追查此事。
据报,这是教坊乐者忆奴送给萧玠的礼物。
萧恒立即想起,当时芙蓉汤池案,就是她不偏不倚地撞了进去。
如今萧玠情况不容乐观,萧恒不敢轻易更改他的行程,便将涉案人员全部控入禁中,由禁卫审理。
尉迟松正是来回报案情,道:“招了,忆奴是王云楠豢养的细作。王犯因恐陛下追查贪贿案,便设计毒害殿下,让陛下自顾不暇。他寻了一种名叫‘锦花枯’的毒油,命忆奴掺入墨中,写好经书奉送殿下。忆奴说她没有谋害储君的心,只是不知剂量,也未料殿下身体孱弱如此,一直深悔此事。”
萧恒道:“料理了吧。”
“是,”尉迟松问,“殿下那边……”
“谁敢以此惊扰太子,以大不敬论处。”萧恒道,“让教坊上下管好舌头。”
尉迟松领旨退下。
萧恒重新坐回椅中,又是一阵痛心。他惦着萧玠夜间吃药,打算叫他起床。正要打帘去内间,秋童已赶到他身边,脚步匆匆,有些失态。
萧恒见他怀中抱着东西,问:“拿的什么?”
秋童道:“大公给殿下的信。”
自从萧玠病愈后,秦灼每月都有书信送来。这月初已送过一次,第二封不过半月便加急赶到,想必京中之事,他已有耳闻。
秋童将信件放到萧玠枕边,又从袖中抽出一封,双手奉到萧恒面前。
“这一封……是给您的。”
秋童发觉,萧恒身体瞬间僵硬,连神情都是。他盯着那只空白的、仅有火漆封缄的信封好一会,才抬手接在掌中。
他手指一动,准备撕信,信封刚一想就顿住,问:“有没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