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逝世之后,他哭得很伤心,可是人倒看上去年轻了些。如果她在世时能够相信自己使他幸福,那么这二十年夫妇之间就要快乐得多!
琼跟她的关系从来就没有真正搞得好过,他总是恨她代替了自己的母亲;自从老乔里恩逝世之后,她就在伦敦租下一间画室之类的房子住下来。可是她的继母一死,她就回到罗宾山,事无大小一把抓在她坚决的小手里。乔里那时候读哈罗中学;好丽还跟布斯小姐读书。家里既然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乔里恩就携着自己的画箱和悲痛上国外去了。他在国外到处跑,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布里达尼,最后才在巴黎定居下来。他在巴黎住了七个月,回来时就带了一副年轻相和那簇短短的美髯。他本来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所以由琼来统管罗宾山对他倒是十分合适;这样他就可以无拘无束,随时带着画具,什么地方好就上什么地方去。固然,琼总是想把这所房子看作她那些可怜虫的收容所;可是乔里恩自己也经过那些不容于社会的日子,所以对于一个为社会所摈弃的人,心里永远充满了同情,因此琼的那些“可怜虫”跑来并不使他生气。只管让她找他们下来,请他们饱啖一顿好了;而且虽则他微微带着讥讽的幽默,看出这些人不但打动了他女儿的仁慈心肠,也同时奉承了她的大爷脾气,他却始终佩服她能找到这么多的可怜虫。说实在话,近年他对待子女已经愈来愈采取一种不即不离的友善态度,把他们看作就象自己的平辈一样,简直出了格。有时候他到哈罗中学去看儿子乔里,他简直分不清究竟哪一个大,跟儿子坐在一起,从一个纸袋子里掏樱桃吃,脸上带着亲热而讽刺的微笑,一道眉毛皱了抬起来,嘴唇微曲。他袋子里总记得放些钱,而且衣服总要穿得时新些,免得儿子的脸上不光彩。两个人顶要好,可是从来没有一个机会谈谈体己话,因为双方都有那种福尔赛的过敏感,而且不相上下。双方都知道碰到困难时两个人会站在一起,可是不需要讲出来。乔里恩最最吃不消的就是一副道学面孔——一半是因为人生来是有罪的,另一半也是因为自己早年有过那些“离经背道”的行为。他跟儿子如果有什么话要讲的话,那就顶多只能这样:
“你听我说,孩子,不要忘记你是个有身份的人,”接着又会想入非非,怀疑这样讲话究竟算不算势利眼。最叫人吃不消,而且尴尬的是两个人一同去看那一年一度的板球大比赛,因为乔里恩的中学时代是在伊顿读的。①在比赛的时间中,两个人总是特别当心,碰到对方的学校失手,自己高兴时,就会叫“好啊!啊呀,倒霉,孩子!”或者“好啊!啊呀,糟糕,爹!”这样地相互不绝打招呼。碰到这样场合,乔里恩为了顾全儿子的面子起见,总是舍去平日的硬呢帽不戴,换上一顶灰色大礼帽,黑大礼帽他可受不了。儿子进牛津大学时,乔里恩也陪了他一同去,自己又好笑,又谦卑,外加上一点点担心,不要使这个孩子在同学中间被人看不起,因为那些年轻人看上去好象比他还要老扎,还要大得多。他时常想,“好在我是个画家,”——他早已放弃在劳爱公司的保险员职务了——“完全与人无争。你没法瞧不起一个画家——你也没法真正把他当作一回事。”原来乔里天生成有一种高贵派头,一来就加进一个小圈子,使他的父亲看了暗暗好笑。这个孩子头发的颜色很淡,稍微有点鬈,眼睛是他祖父的深铁灰色眼睛;高高大大的身材,腰杆笔挺,很投合乔里恩的审美观念;就象画家们羡慕自己同性的健康美时总有点①伊顿和哈罗是英国两个有名的中学,每年必定要举行体育比赛。
畏惧似的,他对儿子也有那么一点点畏惧。可是那次去牛津,他真个鼓起勇气来劝诫了儿子,下面就是他的话:
“我说,孩子,你一定会弄得欠债;你记着,欠了债马上就来找我。当然,我是会付的。不过一个人花钱有个打算,将来就会更加看得起自己,这句话你不妨记着。而且切切不要向人家借钱,除掉向我借,行吗?”
当时乔里说:
“好的,爹,我决不借钱,”他果然从此没有借过钱。
“还有一件事情。我也不大懂得什么叫道德不道德,不过有一点:永远在你做一件事情之前,想一想是不是万不得已才伤犯一个人的,这样想很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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