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乔里恩也把儿子看看。他有许多事情要谈,这些事情是他多年来没法谈的。过去他就没法好好和琼商议,说他深信苏荷区的产业一定会涨价,说他对于新煤业公司的矿长毕平那样闷声不响非常感到不安,而他一直就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说美国高尔高达公司股票一直下跌真是可恨;甚至于商量怎样用赠与的方式,来逃避他死后的遗产税。可是现在,一杯茶在手,他的劲头来了;他把手边的茶杯不停地搅下去,开始讲起来。一个新的人生远景就这样展开;在这一片天赐的谈话乐土上,他找到一处海港来抵御那些焦虑懊丧的巨浪;他可以想出种种方法救出自己的财产,使他生命里唯一的不死部分永远活下去,用自己设计的鸦片来安慰自己的灵魂。
小乔里恩很耐性地听;这是他的最大长处。他两眼盯着父亲的脸望,不时问他一下。
老乔里恩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敲一点钟;听见钟声,他的立身之道又回来了。他掏出怀表一看,脸上带着诧异的神情:
“我得睡了,小乔,”他说。
小乔里恩站起来,伸手扶父亲起身。那张老脸又显得衰朽枯槁了;两只眼睛始终避开他。
“再见,孩子,自己保重。”
停了一会儿,小乔里恩就转身向门口走去。他眼睛简直看不清楚,微笑的嘴唇有点抖。在这十五年中,自从他第一次发现人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以后,从来没有想到它可以复杂到这样程度。
斯悦辛那间用橙黄和淡青装饰的餐室正面临着海德公园;餐室内的圆桌上摆了十二个人的餐具。
屋子中间悬了一架划边玻璃的架灯,点满了蜡烛,就象一座庞大的石钟乳垂下来;屋内的大金边穿衣镜,茶几上的大理石面和沉重的织花垫子的金椅子全被照得通亮。凡是这样的人家,能够有办法从乡下的冷僻角落混进上流社会,没有不深深爱好美术的;因此这里的一切也都表现了这种爱好。斯悦辛就是吃不消简单朴素,就是喜欢金碧辉煌,这使他在一班交游中被公认为大鉴赏家,只是太豪华一点。哪一个走进他的屋子,都会立刻看出他是个阔人;他自己也满知道这一点,因此更加踌躇满志;在他一生中,恐怕从没有象眼前的境遇更加使他心满意足了。
他本来是替人家经管房产的;这个职业他一向瞧不起,尤其是房产拍卖部;自从退休之后,他就一心一意搞起这些贵族玩意儿来,在他这也是很自然的事。
他晚年过的十足阔绰的生活,使他就象个苍蝇掉在糖罐子里一样;他的脑子里从早到晚不转什么念头,因此刚好成为两种极端相反感觉的接壤地带:一种是踌躇满志的感觉,觉得自己创立了家业,这是一种持久而且顽强的感觉;另一种是觉得自己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根本就不应让工作来玷污自己的心灵。
今天他穿一件白背心站在食具橱旁边,看男仆把三瓶香槟酒的瓶颈硬塞进冰桶里去;白背心上面是金镶白玛瑙的大钮扣。硬领的尖角使他动一动就觉得刺痛,可是他决不换掉;在领子下面,下巴的白肉鼓了出来,一动不动。他的眼睛把酒瓶一只只望过去;自己心里在辩论着;下面一套话就是他跟自己说的:乔里恩喝个一杯,或者两杯吧,他非常保养自己。詹姆士,他近来喝不成酒了。尼古拉呢——凡妮跟他准会抱着水喝!索米斯算不上;这些年轻的子侄辈——索米斯三十八岁了——,还不能喝酒!可是波辛尼呢?这个陌生人有点不属于他的哲学范围,所以碰上这个名字,斯悦辛就踌躇了。他不放心起来!真难说!琼不过是个女孩子,而且正在恋爱!爱米丽(詹姆士太太)喜欢喝一杯好香槟。可怜的老裘丽会嫌这酒淡而无味,她是不懂酒的。至于海蒂-却斯曼!
一想到这个老朋友就引起他一串思绪,使他原来清澈的眼睛变得有点迷惘了:她准会喝上半瓶!
想到余下的一位客人时,斯悦辛上了年纪的脸不禁露出了猫儿扑鼠前的神情。索米斯太太!她也许喝得不多,可是她会赏识这酒;给她好酒喝也算一乐!一个美人——而且对他有感情!
想到她就象想到香槟酒一样!请她喝好酒真是快事,这样一个年轻女子,长得漂亮,又懂得怎样穿衣服,仪态举止又那样动人,真是出色——招待她真是快事。他的头在硬领子尖角之间微微痛苦地转侧一下,今天晚上还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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