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偏爱短小的文字体裁,这仅仅是因为我遵循了意大利文学的真正使命;意大利文学缺乏长篇小说作家,但是诗人很多;这些诗人们如果写散文,也要在文章中发挥其才能,最高度的创新和思维能力也只见于寥寥几页。其他国家的文学难以比拟的一个例证是列奥帕第的《散文与对话》(Operettemorali)。
美国文学中有一个光辉而生气勃勃的短篇小说传统,的确,我想说,美国文学最珍贵的著作是在短篇小说之中。但是,出版家划出的严格分类法——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排除了其他短小的体裁(依然可见于美国伟大诗人们的散文作品:从瓦尔特·惠待曼(WaltWhitman)的《标准的日子》(SpecimenDays)到威廉·卡罗斯·威廉斯(WilliamCarlosWilliams)的许多文章)。出版商的要求神圣不可侵犯,但也不应该阻拦我们尝试新的体裁。在这里我真是应该大声呼吁,为短小文学体裁的丰富加以辩护,为这种体裁所表现的风格和内容的精练辩护。我现在想到的是保尔·瓦莱里(PaulValéry)的《趣味先生》(MonsieurTeste)和他的其他许多散文,想到了弗朗西斯·彭热(FrancisPonge)写的关于各种物件的散文诗,米歇尔·莱里斯对他自己和他自己的语言的探索,亨利·米晓(HenriMichaux)在《笔荟》(Plume)[#]发表的短小故事中的神秘性的和幻觉般的幽默。
当代新文学体裁最后一大发明是短篇作品大师霍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完成的。他设计他自己是叙事者,“哥伦布的鸡蛋”,这一点使他能够克服在他近四十岁时依然妨碍他超越杂文走向小说的心智障碍。博尔赫斯的想法是,设想他准备写的书已经由另外某一个人写出,一个不知名的、假想的作者,一个用另外一种语言写作的、来自另外一个文化背景的作者写的,而他本人的任务则是去描述和评论这本被发明出来的书。关于博尔赫斯的传奇中有这样一件轶事:按上述规则写出来第一篇优秀短篇小说《向阿尔穆塔辛迈进》(ElacercamientoaAlmotásim)于一九四○年发表在《南方》(Sur)杂志上,确实被人看作是对一位印度作者的一本书的评论。同样,博尔赫斯的批评家们都觉得必须指出,他的每一篇作品的篇幅都是延展了两、三倍的,因为借用了属于真实的或想象的图书馆的其他书籍的片段,无论这些书是经典、博论,还是臆造出来的。
我要特别强调的是博尔赫斯是如何毫不受阻地找到了接近无限的方法,而风格又极其爽朗、明快、清新。同样,他那综合性的、侧面插入式的叙事方式所用的语言无处不是具体而准确的,其创新之处表现在节奏的多样性、句法的种种更迭、形容词使用出人意表、令人叹为观止之上。博尔赫斯创造了一种被提升到二次方的文学,又像是得出本身平方根的文学。这是一种“势态文学”,这是后来在法国使用的一个术语。关于这个情况的端倪见于《小说》(Ficciones),见于可能成为设想中的作者赫伯特·奎恩(HerbertQuain)的作品的那些细小伏笔和规则。
紧凑只是我想要谈论的题目的一个方面,我只想说,我常常梦想那些篇幅浩繁的宇宙论式著作、英雄叙事诗和史诗能够压缩到警句的篇幅。在我们面临的更为繁忙匆促的时代,文学应该力争达到诗歌和思维的最大限度的凝炼。
博尔赫斯和比奥伊·卡萨莱斯(BioyCasares)合出了一本极短短篇故事集(《短篇与奇异故事集)[Cuentosbrevesyextraordinarios],1955)。我想编一本只有一个句子,或者甚至只有一行文字的故事集。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哪个作家可以和危地马拉作家奥古斯托·蒙泰罗索(AugustoMonterroso)相比拟:“我醒来的时候,恐龙依然在那里。”
我知道,这篇以目不可见的联系为依据的讲演已经涉及很多方面,有可能离题大远。不过,今天晚上我所谈的全部题目,可能还有上次谈的那些题目,实际上是可以统一起来的:这些题目都可以归结到我特别推崇的一位奥林匹斯山的神,即赫尔姆斯-墨丘利(Hermes-Mercury),通讯和媒介神。他化名为托思(Thoth),成为写作的发明者;依据卡尔·荣格(C.G.Jung)对炼金术象征的研究,他又化身为“精神墨丘利”(SpiritMercury)而代表了个体化原则。墨丘利长着有翅膀的脚,轻盈腾空,机敏灵活,善于审时度势,自由轻巧,在众神之间、神人之间、宇宙法则和个体命运之间、自然力和文化形式之间、世界客体与全部思维主体之间建立了关系。为了支持我对文学的建议,我还能选择更好的保护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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