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里欧帕第对我们的呼吁,他呼吁我们能够品尝暧昧与不确定之美。他所要求的是以高度的精确与细密的凝注关照每个意象的构成,注意细节的精密定义,注意对象的选择,注意照明与气氛,凡此种种都是为了达到某种程度的模糊。因此里欧帕第这个原本被我选来作为反对我所偏护的精准论的理想对手,却变成支持我论点的关键证人……推崇模糊的诗人只可能是个讲究精确的诗人,一个能以眼、耳以及敏捷、准确的双手抓住最细微感受的诗人。由于对不定性的追求变成对一切多重的、丰饶的、无数微粒所构成的东西的体察,方才摘自《随想》的那一段叙述值得我们将它读完。
相反的,太阳或月亮在一片辽阔、空旷的景色中,在一个清澈的天空中等待,就开阔的感觉而言,令人心旷神怡。基于上述理由,同样怡人的是天空点缀着朵朵白云,日光或月光制造出各种效果,不清楚、非比寻常。最怡人而且富有感觉的是城市里所看到的光,被阴影所切割,在许多地方明暗呈现对比,在许多角落,光逐渐减弱,譬如说在屋顶上,少数隐蔽处所遮住我们视线中的发光体等等。促成这种愉悦的是多样性、不定性、不得一览无遗,因此得以运用想象力漫游我们看不到的事物。我同时也以类似的观点来看待风景中的树木、一排排的葡萄藤架、山丘、独门独院的房屋、干草堆、土地上的绉折等等所产生的类似效果。相反的,一片宽阔的平原,光毫无遮拦的横扫过去,没有变化,也没有阻碍,眼睛会迷路……这也非常令人着迷,因为这样的光景导致无限延伸的观念。晴朗无云的天空亦复如此。就这方面来说,我发现变化与不定的乐趣大过明显的无限性与无止尽的一致性。因此点缀小云朵的天空可能比完全晴朗的天空更教人赏心悦目;观看天空可能比观看地面和风景更无趣,因为天空较少变化(因而比较不像我们人类,比较不像是我们自身,比较不像我们所有的东西)。事实上,如果你躺下来仰卧,你只看见天空与地面分离,你所能感受到的乐趣会小得多,比不上观望风景,或观看与地面成某种比例和关系的天空时所得到的乐趣。
同样令人愉快的是“数大便是美”的光景,诸如星辰、人群等等,多重的律动,不确定、混乱、不规则、无秩序,模糊的起伏等等心灵无法精确而清晰蕴育构想的东西,比如说蜂拥的人群、□集的蚂蚁、汹涌的海浪等等。相同的,众多声音纷然交织融合,难以一一辨认区分。
在此我们触及了里欧帕第在他最著名也是最优美的一首抒情诗《无限》(“Linfinito”)里所显现的个人诗学(poetics)的核心。诗人隔着树篱,只看得见天空在尽头,他想象着无限的空间,同时感受到喜悦与恐惧。这首诗标注的日期是一八一九年,而我在《随想》上所读到的札记则注明写于两年后,这显示里欧帕第持续在思索“Linfinito”的创作引发的问题。在它的思考过程中,有两个词一直被拿来作比较:“不确定”和“无限”。对里欧帕第这个不快乐的享乐主义者而言,未知永远比已知更具吸引力;希望与想象是经验中的失望与哀伤仅有的安慰。人因此将欲望寄托在未来,并且只有在他能够想象他的快乐永无休止时才能感到快乐。然而由于人心无法想象“无限”,而且事实上真的想到这个观念时反而会畏惧退缩,因此人只能将就于不确定的东西,将就于杂揉在一起的感觉,并创造出一种无限空间的印象,虽属虚幻但却一样有趣:“我觉得甜美的是在这海里摸索。”在“Linfinito”这首诗中,并非只有在著名的结尾,柔和才盖过恐惧,因为诗行藉由文字的声韵所传达的,从头到尾都是一种柔和感,即使那些文字是在表达痛苦。
我知道我纯粹以感官的角度来诠释里欧帕第,好象我接受了他加诸自己的十八世纪“感觉派”(Sensism)信徒的形象。事实上里欧帕第所面临的问题是假设性的,形上学的,一个在哲学史上从帕美尼德(Parmenides)到笛卡儿和康德都面对过的问题:“无限”作为对空间与绝对时间的概念,以及我们对空间与时间的经验性了解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因此里欧帕第以数学上空间与时间的严格抽象概念为出发点,并拿它和暧昧不定的感官波动相比较——
同样的,在罗勃特·慕西欧(RobertMusil)没有结尾(事实上也未完成)的小说《无格的人》(TheManwithoutQualities)中,悟立奇(Ulrich)这个角色的哲思与尖酸的想法也摆荡在精确与缺乏定义这两极之间: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伊塔罗·卡尔维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