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显的动机、主要的动机,当然是一个。但是,罪恶是一系列狂风般地倾泄在这个动机上的动机造成的后果,这一系列的动机最后把已经脆弱的“世界理性”卷进恶的旋风(正象风的一览表中所列的十六种风拧成一个飓风,形成一个强风低压那样)。就像拧转一只鸡的脖子一样。他还常常带有几分倦意地说:“你不去找花裙子的时候,偏偏就能找到。”这是老掉牙的法国语“寻花问柳”的姗姗来迟的意大利文翻版。后来看样子他后悔了,好像他诽谤了夫人小姐们一样,于是决心改弦易辙。可是这又可能让他陷入困境。所以他只好闭口沉思,生怕话多失言。他的意思是,某种温情的动机,或者照如今的时髦说法,一定数量或者某一配额的情爱、“情欲”,也要牵扯到“兴趣之事”,牵扯到显然和爱情风暴风马牛不相及的罪恶之事。有些稍微有那么一点嫉妒他的直觉能力的同事,有几名更为谙熟我们时代众多邪恶之事的教士,有些僚属、小官,还有他的顶头上司,都一口咬定他看了奇书,所以从中摘取这些没有意思,或者几乎毫没有意思的奇谈怪论,可是这些胡话却比别的话更能迷惑天真汉和愚昧无知的人。他那些饶舌的术语是给疯人院里的大夫听的。但是,实际行动却大不相同!概念啦,思维推理啦什么的,应该留给耍笔杆的人,因为警察局的人小分队的实际经验完全是另一码事:这需要大大的耐心、慈善和消化极好的胃。还有,如果意大利的全武行射击比赛还不见退烧的话,那就需要一种责任感,当机立断精神,和平的中庸态度,对啦,对啦,还需要雷厉风行之士,这些反对意见虽然合情合理,但是对他,对齐齐奥先生毫无作用:他依然自顾自地睡觉,空肚子高谈阔论,装模作样地吸那老是早早熄灭的半截子香烟。(英译本,1965,第4-6页。)
我一开讲就引用加达这么一大段文字,是因为我觉得这对我今天的讲演主题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引子。这主题是:现代小说是一种百科全书,一种求知方法,尤其是世界上各种事体、人物和事务之间的一种关系网。
我本来也能够选择其他小说家来示范本世纪如此典型的这一“职业”。而我选择了加达,因为他是用我们的意大利语写作的,又因为他在美国少为人知(部分原因是他风格特别繁复,连意大利语原文中也颇显艰难),还因为他的哲学思想十分适合我的讲题:他把世界看成是“诸系统的系统”(systemofsystems),每一个系统都制约其他系统,也受其他系统的制约。
加达一生都致力于把世界表现为一个结子、一团乱麻;表现这个世界,同时毫不降低它无法摆脱的复杂性,或者,说得更好一点儿,毫不省略汇集起来决定每一事件的、同时存在的最为不同的因素。把他引向这种世界观的原因是他的精神修养、他的作家气质,还有他的精神病症。作为一名工程师,加达受过科学文化教育,学会了技术知识,并且倾心爱好哲学。这最后一项——爱好哲学——他是一直秘而不宣的:直到他于一九七三年逝世之后,在他的文稿中才发现他的以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为基础的哲学系统初稿。作为一名作家——他被认为是意大利的詹姆斯·乔伊斯(JamesJoyce)——形成了一种足以匹配他繁复的认识论的风格,其要点是使用包括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在内的各式语言和词汇。因为是精神病人,所以加达一旦写作就全神投入稿纸,倾入他全部的忧患和癖好,所以常常在细节大量蔓生,充满整个画面之时,写作大纲早已化为乌有。一本侦探小说应该呈何面貌的问题依然悬而未决。从某种意义上看,他全部的小说都是未完成的,或者只有片段,像是宏伟建筑的废墟,但是依然保留着设计时的壮观和匠心的遗痕。
为了从一个完整结构的角度来理解加达的“百科全书式”作品,我们应该看看他的短篇,如他的《米兰浇肉大米饭》的菜谱,这是一篇意大利散文杰作,是一篇实用指南,描写了还部分带壳的大米粒(他称之为“果皮”)、最好使的烤盘、著红花汁,还有烹调程序。另外一篇是论建筑技术的,说明使用预制钢筋水泥板和空心砖已经不再能够隔热和隔音。接着就是一段奇文,描写他住现代公寓的生活和他对充耳不绝的种种噪音的极度敏感。
在这些短篇中,正如在加达一本长篇小说的每一个情节中那样,几乎看不到什么作家不由自主地遵循关系网中心;因为他在不断增加细节,所以描写和离题的话变得无限多。无论出发点是什么,他手里的素材都蔓延起来,占据了越来越大的空间;如果那素材可以在每一个方面不断地扩展,结果是要包容整个宇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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