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蜘蛛巢的小路(6)

2025-10-09 评论

    来自双重的争辩。至于在第二种作战位置上头的,位于「左翼文化」的烽火,也离现在的我很远了。那时,针对艺文活动的「政治指导」才正要开始。有人要求作家创造「正面的英雄」,要作家写出在社会行为与革命战力方面的正当形象、说教标尺。这,我说过,只是起头;我还要补充,从那时候开始,这种施加在作家身上的压力并没有在意大利发挥效力,也得不到支持。然而,新文学隐然就要遭遇危险,似乎即将承受宣教、劝说的差事。当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并不甚明白压力的降临;不过,我已经被惹毛了,我摩拳擦掌,准备对抗新起的高调。(我们那时维持反主流的精神:反主流,是一种很难维护的资产。虽然这笔资产已经不再完好如初,却仍然支撑了我们,让我们度过一段轻易许多却也非常危险的时期……)
    我在那段时期的反应,可说是这样的:「啊,你们想要『社会主义的英雄』,嗯?你们要『革命精神的浪漫主义』,是吧?好啊,我就写一篇游击队的故事给你们,这故事里没有人是英雄、没半个人具有阶级意识。我要献给你们一个充满车衣妇、流浪汉、『下层无产阶级』的世界!(注13)〔这对当时的我而言是个新观念;我以为这是一个大发现。我那时并不知道,原来下层无产阶级一直是,而且永远是,最好写的小说领域。〕这样,就是最正面,最具革命性的文学作品了!我们何必去关心早已是英雄,早已具有社会意识的人物呢?从小人物成长为大英雄的过程,才应该被写下来啊!既然社会上还有人尚未具备社会意识,我们就该去关心这种人,而且只该关心他们!」
    当时我就这样推想。我满脑义愤,投入写作,将我至亲好友的面容性格加以扭曲。曾有好几个月,我就是和这一批好朋友分享一只烂罐的板栗,以及死亡即至的威胁。我曾经担怕这些友伴的运命;当他们焚烧走过的桥梁时,我好崇拜他们毫不在乎的模样;我钦羡他们置个人私我于度外的生活方式。而我却为他们制作面具,时时为他们戴上扭曲的脸孔,装上怪诞的身形。在他们的故事里,我创造出明暗对照的浓密云朵──或者该说,我当时年幼无知,以为那就是明暗对照的云……(注14)到头来,却觉得一种懊悔感跟随着我好几年……
    ※
    我还是要再一次重写这篇序文,从头开始。我根本还没有写到重点。我说过,乍看之下,藉由书写这部小说,我好像可以厘清脑海里的整套想法:理由、论点、对手、文字美学……可是,假若这整套想法仍在存在,就必然停滞于混乱无形的状态。实际上,这本书之所以出现,实在出于偶然;我在着手写下这本书的时候,心里并没有明确的情节。我从顽童主人翁下手,从对于事实的一段直接观察下手,从挪移、谈吐、与大人世界建立关系的方式下手。小说需要虚构的基础,于是我发想出顽童的姐姐,以及从德国人手中偷来手枪的故事。接下来,游击队员的部分是比较难写的──我要从顽童的浪徒故事(注15)跳接至游击队的群体史诗,这个大动作简直要毁坏一切。我只好发明一项工具,好让我将整部小说维持在同一个层面上──于是我创造出「德历托」这个角色,德历托的疏离感让我方便写作。
    一如以往,我所写的故事逼使我想出几至强迫的解决之道。不过,在这个写作计划中,写作的模式似乎自行生成。我将自己刚出炉的经验、一串声音和脸孔、滔滔的论辩、阅读与经验的交织物,全都倾倒进这个写作计划中。
    阅读以及人生体验,并非两种不同的宇宙,而是同一种。任何一种生活体验,一旦需要加以诠释的时候,就该仰赖阅读,两者熔合为一。事实上,任何书本都是其它书本的产物,这可算是一条真理;只不过,这条真理看来是和另一条真理起了矛盾:另一条真理指出,书本是真实生活以及人际关系的产物。才刚结束游击队的活动时,我们发现了(先是读到发表在杂志上的片段,后来才读到整本书)一本关于西班牙境内战事的小说,是海明威在六、七年前写的:《战地钟声》。这是第一本让我们看见自己的书。在这本书里头,我们转化成为我们看过、感受、体验的叙事、主题、文句。帕布罗和碧拉就是我们。(注16)(但,现在我最不喜欢的海明威作品恐怕也正是《战地钟声》;事实上,那时候我们发现了海明威的其它作品──尢其是他的早期短篇小说──之后,有感于他写作风格带来的真实启发,我们才将海明威视为我们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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