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时她把自己被人歧视的可怜的遭际,跟斯塔克小姐的境遇进行比较后,心里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充满痛恨和敌视。这太不合理,太不公平了,自从他们讨论这件事后,一连好几个星期,不论是在厂里或是别处,克莱德压根儿没跟她说过一句话,更不用说到她住处看她了(因为他害怕她又会提起那个他怎么也回答不了的老问题)。这就让她感到,他不仅冷淡她:而且真的还非常恨她。
她看了这个平平常常但又是极有代表性的场面后走回家去时,心里充满了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悲哀和痛苦。要知道爱情呀、安慰呀,早已烟消云散,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来……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再来。啊,多可怕……多可怕呀!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克莱德有一次碰巧也看到了跟罗伯达直接有关的场面。这件事在有些人看来,也许觉得唯有命运的嘲讽乃至于恶意作弄才会发生的。这个星期天,一群年轻人在桑德拉的建议下,开了汽车向莱柯格斯以北箭湖驶去,打算到特朗布尔家的别墅去度初春的周末。比尔茨是必经之地,车子开到这里附近,必须往东绕道,朝罗伯达家的方向开。随后看到一条南北向的公路(它是从特里佩茨米尔斯直奔而来,经过奥尔登家的农场),他们的车子朝北掉头,才开上了这条公路。几分钟以后,车子径直开到了临近奥尔登农场的岔路口,那儿有一条东西向的公路通往比尔茨。开车的特雷西·特朗布尔提议说,最好有谁下了车,到附近农家打听一下,这条公路是不是一直通往比尔茨。克莱德坐位离车门最近,便马上跳下了车。他端了一下设置在岔路口的一只信箱上的名字。这只信箱显然是高地上那破烂不堪的农家的。他不由得大吃一惊,看到上面写的是泰特斯·奥尔登——罗伯达的父亲的名字。他立时回想到,过去她说过她父母是住在比尔茨附近,想必这儿就是她的老家了。他一下子茫然不知所措,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往前走去。因为有一回他把自己一张小照送给了罗伯达,而她很可能拿到这儿传看过。何况眼前这个荒凉破烂的地方是跟罗伯达有关,因而也就跟他有关,仅仅这一点,他恨不得扭头就跑。
可是,车子上坐在他身旁的桑德拉,一看到他迟疑不定的神态,便高声喊道:“克莱德,怎么回事呀?怕汪汪汪狗叫声吗?”他马上一个闪念,要是他不赶紧往前走,他们势必对他议论更多,于是就直奔小路而去了。可是,他把这所房子再仔细打量一遍后,最最困扰,最最痛苦的念头一齐涌上心头。那房子肯定破得够呛!屋顶都破了,往下塌。北边那个破烟囱底座四周,是乱七八糟一堆嵌过水泥的石块;南边那个往下陷,快要坍下来的烟囱,却是靠几根圆木撑住的。此刻他正在缓步走去的,就是从路边通往高地的那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他一见到一块块早已开裂、错位的石板就算是正门前的台阶,真是大煞风景。还有那些连白灰都没刷过的披屋,在四周围其它房子的衬托下,越发显得灰不溜丢。
“啊!”原来这就是罗伯达的家。正当他一心高攀桑德拉和这些莱柯格斯上流社会里的人时,她竟然要求他跟她结婚!而桑德拉刚才就跟他一块在车上,此刻正在抬眼看着这一切——尽管她还什么都不知道。穷得够呛!这一切真够骇人啊。他原来也是从这种穷地方开始起步的,但是现在他已经走得该有多远啊!
他觉得仿佛肚子上挨了一拳,一阵阵恶心要吐,就往正门口走去。好象故意让他难堪似的,开门的恰好是泰特斯·奥尔登。他身上穿一件破烂不堪、肘子弯都露了出来的外套,一条鼓鼓囊囊的旧斜纹布裤子,脚上着一双粗劣、不擦油、不合脚的乡巴佬鞋。他两眼直瞅着克莱德,仿佛在问对方有什么事。克莱德看到他那一身打扮,还有他那眼睛、嘴巴活象罗伯达,就吓了一跳,赶紧开口问高地底下那条东西向的路是否经过比尔茨跟北面那条公路连接起来。这时但愿他说一声“是的”,克莱德便马上掉头就跑了。可是泰特斯偏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走到院子里,举起胳臂比划了一下,表示:如果要想舒舒服服走一程路,最好顺着特里佩茨米尔斯这条从北向南的路,至少走上两英里,然后再往西拐。克莱德匆匆向他道了谢,还没有等泰特斯把话说完,赶紧转身就跑了。
这时,他心里无比沮丧地想:罗伯达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要他马上把莱柯格斯给予他的一切——桑德拉——即将来临的春夏两季——爱情、罗曼史、欢乐、地位、权力等等——一古脑儿都抛弃,跟她一块儿上外地结婚去。偷偷地溜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去!唉,多可怕呀!而且,他这么个年纪,就有了小孩!唉,他干吗这么傻,这么意志薄弱,跟她发生了私情?就是因为难捱过这几个孤寂的夜晚!唉,干吗他就不能等一等,这另一个新世界不是照样向他敞开着吗?要是当初他能等一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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