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的父母,只有一件事真的使他感到兴趣,那就是:在东部某处——在一个叫做莱柯格斯的小城,据他所知,靠近尤蒂卡①——有一位伯父,亦即他父亲的哥哥。他伯父的生活境况跟他们显然大不一样。伯父名叫塞缪尔·格里菲思,是个有钱人。克莱德从父母偶尔闲谈中多次听说过:这位伯父只要随他高兴,就肯给某个人一点帮助;他还是一个精明而又严厉的商人;他在莱柯格斯有一所巨邸和一个生产领子和衬衫的大工厂,雇用工人不少于三百人;他有个儿子,年纪想必跟克莱德相差无几,还有好几个女儿,少说也有两个,据克莱德猜想,他们在莱柯格斯一定都过着奢靡的生活。以上所有这些消息,显然都由那些认识阿萨及其父兄的人捎到西部来的。在克莱德的想象中,这位伯父想必是好象克里塞斯②那一类人,在东部过着舒适奢靡的生活。可是在西部这里——堪萨斯城,他跟他的父母、兄弟姐妹的生活,一言以蔽之,依然是那么可怜、乏味,仅仅足以糊口罢了——
①纽约州中部一城市。
②克里塞斯是公元前六世纪小亚细亚吕底亚国极富的国王。
不过,克莱德很早就看得清清楚楚,除了他能自立以外,别无他法可想了。他在十五岁时,甚至更早一些,就开始懂得:他自己的教育,还有他的姐妹、弟弟的教育,不幸全被他父母耽误了。由于那些家境较为殷实的少男少女都接受专门技能的教育,他要克服自己的困境,自然就更难了。在这样的境况下,他一开始该从哪儿着手呢?其实,他在十三、十四、十五岁时,就开始浏览各种报纸了,可是他家里从来不许看报的(因为看报已被视作太世俗的事了)。他得悉现下到处需要有熟练技术的人,或是受过专门职业训练的学徒,不过当时他对此却不是很感兴趣。正如一般美国青年的想法,或则普通美国人的人生观一样,克莱德觉得自己凌驾于纯粹体力劳动者那一类人之上。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事!那些比他好不了多少的小伙子,都当上了店员,杂货铺的帮手,以及银行和地产公司里的会计和助手,难道说他就得去开机器,砌砖头,学做木工、泥水活和水暖管子工吗!要是叫他身穿旧衣服,每天一清早爬起来,就象那些人一样,不得不去干那些平淡无奇的事情,岂不是太低三下四,如同他迄至今日的生活一样窝囊吗?
克莱德既穷而又很爱虚荣和骄傲。他就是自命不凡的那一号人——他虽然是家中一员,可他跟家从来不是水乳交融,甚至于对有养育之恩的人,也从来没有深切感激之情。相反,他喜欢仔细琢磨他的父母,虽然并不太尖锐或者太刻薄,可是对他们的素质和能力却有了充分了解。不过,尽管他对别人很有判断力,可对自己的前途,心中却始终没有谱,即便到了十六岁那年,也才只有一些尚在摸索的试探性的想法。顺便提一下,就在这时候,性的诱惑,或者干脆说性感,不知不觉地开始在他身上显露出来了。对于异性的美、异性对他的引吸力,以及他对异性的吸引力,他早已引起了强烈的兴趣,同时,他也为此感到很烦恼。再说,很自然地,与此同时产生的衣着和仪表这类问题,也开始给他带来不少烦恼——瞧他自己的外表是怎样的,而人家的小伙子的外表又是怎样的?如今,他一想到自己的衣服不行,又不能打扮得更漂亮些,以便自己更加吸引人,就觉得很痛苦。生来就是穷,既没有人帮助过你,自己又没有能耐助自己一臂之力,那该有多么可怜啊!
他只要见到镜子,总要把自己仔细端详一番。他相信自己模样儿长得并不太难看——端正大方的鼻子,白白净净的高额角,油光锃亮的波浪型黑头发,乌溜溜的眼睛有时含有几分郁色。可是由于他家里的不幸,父母的职业性质,以及种种人际关系,真正的朋友不仅过去他没有过,而且,依他看,现在也不见得能找到:这一事实越来越诱发他心情坠入抑郁,亦即所谓忧郁症,对他的将来自然毫无好处。这反而促使他想要反抗,但有时候精神上却又萎靡不振。尽管他的仪表说真的很讨人喜欢,吸引力也比一般人更大,可是,当那些社会阶层与他迥然不同的年轻姑娘偶尔向他投以一瞥时,他就是因为一想到自己父母的德行,往往误解了她们的用意,其实,她们这种轻蔑而又存心逗引的神色,不外乎要试探一下:他对她们到底是喜欢呢,还是毫无意思;他这个人究竟是好样儿呢,还是个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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