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身子马上震颤一下,好象被浇上了一阵凉水似的。是他伯父的!他的府邸!那末,屋后汽车房前停着的,就是他的汽车中的一辆。透过汽车房敞着的门,还看得见另外一辆呢。
是的,在克莱德还没有成熟的、实质上愚昧混沌的心灵里,突然一下子触发了他类似玫瑰、芳香、色彩和音乐的奇思遐想。多美!多豪华!在他自己家里,有哪一位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伯父过着如此的生活!如此富丽堂皇!可是回过头来,看看他自己的父母,却是那么可怜——那么穷愁潦倒,如今正在堪萨斯城沿街传道,在丹佛当然也是这样。经办一个传道馆!虽说这个巨富之家迄今还没有一个人出面接见过他,除了他那个冷冰冰的堂兄(而且还是在工厂里),如此无动于衷地指派他去干这种下贱的工作,即使这样,他依然感到扬扬自得。反正说到底,他不是也姓格里菲思吗?他还是莱柯格斯两个大人物的名正言顺的堂兄弟和亲侄子吗?但不管怎么说,如今他已开始为他们干活了。难道说这不意味着——等待着他的,将是比他所能想象得到的更好的前途吗?只要想一想:莱柯格斯城的格里菲思是何许人也,而在堪萨斯城——或是比方说,在丹佛吧——那里的格里菲思,又是何许人也。真有天壤之别啊!这事可非得想方设法隐瞒起来不可。想到这里,他马上又垂头丧气了,因为,万一此地的格里菲思——他的伯父,或是堂兄,或是他们的一些朋友或是职员——现在要调查他的父母和他的过去,那该怎么办?老天爷哪!堪萨斯城那个小女孩惨死案啊!他父母颠沛流离的悲惨生活啊!还有爱思达啊。他马上满脸愁云,他的梦想正在化为乌有。他们要是突然猜到了呢!?他们要是突然发觉了呢!?
哦,见鬼去吧——他到底算什么人呢?说真的,他又算得上什么?一旦他们知道了他干吗要投奔这里来,那么,他能指望从这么一个富丽堂皇的世界得到些什么呢?
克莱德掉过头去,原路折回。他心里有些懊恼,有些沮丧,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完全微不足道。
克莱德在布雷莉太太帮助下当天就找到的那个房间,是坐落在索普街上。这条街虽说和他伯父住邸的那条街相隔不算太远,可就社会层次来说差得太远了。这种差异,完全足以抑制他自以为毕竟同伯父有近亲关系那种日益增长的想法。这个房间前面,都是一些棕色、灰色、褐色的普通房子,已被烟熏火燎,破败不堪。一些树木在严冬摧残下早已光秃秃,不过,虽然笼罩在烟尘之中,好象依然透出一线生机,预报五月花繁叶茂的日子不太远了。不过,他和布雷莉太太一走进去时,有一大拨灰不溜丢的普通男女,以及类似布雷莉那样的老处女,正从河对岸一些工厂回家转。在大门口招呼布雷莉太太和他自己的,是一位不算太文雅的女人,身上穿一件深褐色衣服,外面罩着一条很干净的细格子布围裙。这个女人引领他们到二楼一个房间,面积不算太小,室内陈设也不错——她对克莱德说,不供膳食的话,每周房租四块美元,如果供膳食的话,每周七块半美元。据布雷莉太太说,他在其他地方肯定找不到出这更加公道的价钱,所以他就决定租下来。他向布雷莉太太道谢以后,当即决定留下来,随后就跟一些商店和工厂的职工们一起坐下来吃晚饭,这些人就象他进入联谊俱乐部上流社会以前在芝加哥波林那街时面熟能详的那一类人。晚饭后,他款步来到莱柯格斯各主要大街,只看见一大群难以名状的工人,如按这些大街在白昼的光景来看,他决不会想到入夜后这里竟然麇集着这么多的人——少男少女与成年男女——他们国籍不同,类型殊异——有美国人、波兰人、匈牙利人、法国人,以及英国人。如果说不是指全体——至少大都分人都有一种特征——愚昧无知,或是心灵上、就是形体上的粗鲁作风,或是缺少某一种风雅、机警或胆量,看来所有这一切,都是属于他当天下午在地下室所见到的那个社会底层里的人物标志。不过,在某些大街上,某些商店里,特别是靠近威克吉大街的地方,他看到另外一类青年男女,衣着整洁,举止活泼——他们也许是,而且毫无疑问,一定是河对岸各大公司里的职员。
克莱德就这样在莱柯格斯城里来回徜徉,从八点钟一直到十点钟。仿佛事先约定似的,那些人群杂沓的大街上,这时突然连人影儿都不见了,显得空荡荡的。克莱德每走一步路,总要把这里所见的一切,跟芝加哥和堪萨斯城进行比较。(拉特勒要是现在看见他,看见他伯父的大公馆和大工厂,又会作何感想呢?)也许因为莱柯格斯这个地方很小,克莱德也就喜欢它了——莱柯格斯大饭店整洁、明亮,看来就是当地活跃的社交生活的中心。一幢邮政局大楼、一座有漂亮的尖顶的教堂,以及一块古老而又耐人寻味的墓地,紧挨着一个汽车样品间。在一条小巷拐角处,有一家新盖的电影院。一些少男少女和成年男女,正在大街拐角处溜达,克莱德看到其中有些人在卖弄风情。荡漾在这一切之上的,是希望、热情和青春,而希望、热情和青春正是全世界所有一切创造性活动的基础。后来,他回到索普街自己房间时,心里已有了谱:他喜欢这个地方,他愿意在这里待下去,多美的威克吉大街!他伯父的工厂气派又有多大!他看到大街上来去匆匆,又有多少美丽、热情的年轻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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