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打算写,”他说,可是他没有立刻写。他走进前房去,点亮了煤汽灯,先看一份报,又看一本书,然后疲倦地打了个呵欠。安琪拉停了一会儿也走进来坐下,面色苍白,神情疲惫。她走去取来一只小针线篮,里面放着没有补好的袜子和其他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她开始做这些,可是想到在给他做,她就不痛快,于是又把它们放下。她拿出一条自己正在做的裙子。尤金懒洋洋地看了她一会儿,那双艺术家的眼睛端详着她的容貌的各部分。他终于获得结论,她生着一张平匀端正的脸。他注意到灯光射在她头发上的影响——她头发发出来的特别光彩——不知道他能不能用油画把这画出来。夜晚的景色比白昼的要难画些。阴暗的地方非常变幻不定。最后,他站起身来。
“嗨,我要上床啦,”他说。“我很累。我得在六点钟起来。啊呀,这种讨厌的散工叫我感到痛苦。我希望不再干啦。”
安琪拉不敢说话。她满怀尽是痛苦和绝望的情绪,所以她认为如果一说话,她就会哭出来。他走出房去,说道:“你就来吗?”她点点头。等他去后,风暴大作了,眼泪忍不住地淌了下来,她哭得什么都瞧不见。这不仅是伤感的眼泪,并且是愤怒和无可奈何的眼泪。她跑到外边小阳台上去,独个儿大哭,夜晚的光彩静静地四面闪耀。开头的这阵风暴过去以后,她又开始坚强起来,不哭了,因为在一阵激怒中,她不会无可奈何地流泪的。她揩干眼睛,变得和先前一样,面色苍白,万念俱灰。
这个狗东西,这个坏蛋,这个畜生,这个卑鄙恶劣的家伙!她想着。她怎么会爱上他的?她现在怎么会还爱他?哦,人生多么可恨,多么不公平,多么残酷,多么无耻!她竟然会跟着一个这样的人一块儿受侮辱。多可怜!多丢脸!如果这是艺术,那末见艺术的鬼去!可是尽管她恨他——恨这个自称“玫瑰灰”的凶恶的迷人精——她却依然爱他。她没有办法。她知道她爱他。哦,给两种这样的狂热交织着!她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不这会儿立刻就死?
恋爱的凄凉境地是痛苦无比的。随后有好多天,她都注意着他,在他走了不到八百英尺,就不拘礼节地从屋里溜出去,跟着他走下恬静的小径,到水边那儿去。她在一点钟和六点钟留神着丽瓦伍德的那座桥,期待尤金和他的情人在那儿会面。卡萝塔恰巧被迫跟着丈夫离开市内十天,因此尤金倒很安稳。有两次,他上市里商业区去——上那座大都市的中心去,急切地想接触到一点儿那种使他非常迷恋的生活气息。安琪拉跟着他,可是很快就失去了他的踪迹。不过他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走走,一面想着不知道这些日子米莉安-芬奇、克李斯蒂娜-钱宁和瑙玛-惠特摩在做点儿什么,在他长期离开以后,她们对他怎么个想法。在所有认识的人当中,他只看见过瑙玛-惠特摩一次,那还是在他刚回纽约以后不久。他把自己的疾病向她作了一个断章取义的解释,说现在他要工作了,并且说要去看她。不过他尽力避免碰见熟人,因为他怕去解释他不能绘画的原因。米莉安-芬奇看见他失败了,几乎觉得高兴,因为他那样待她。克李斯蒂娜-钱宁在演歌剧(他很快就发现了);那年十一月的一天,他看见她的名字赫赫地出现在报纸上。她成了一个大明星,大伙对她的才能都寄予很大的希望,她自己几乎也一心只对事业感觉兴趣。她要在《波希米亚姑娘》①和《弄臣》②两部歌剧里唱歌。
另外有件事尤金也很幸运,他这会儿更换了工作。有一天,一个爱尔兰工头铁莫塞-第根上工场里来。他是二十来个“基尼”③——他这样称呼替他干活儿的意大利散工——的工头,尤金很喜欢他。他高矮适中,身体和脖子很粗,有着一张愉快、健康、红润的脸,一种锐利、闪烁、深沉的目光和坚硬的、短短的灰头发和灰胡须。他是来给斯皮安克的机器间安装一架小发电机的,这样遇到做夜工的时候,工场内就有电灯了。他的一辆车子也倒进来了,一辆工具车,满放着板子、手推车、灰泥板、锹和铲子。尤金对他强横、傲慢的态度和他指挥工人的那副利落的神气感到既有意思又吃惊——
①爱尔兰歌剧作家巴尔夫(1808-1870)所著的一部歌剧。
②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1813-3901)所著的一部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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