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318)

2025-10-09 评论

    这时候,他只希望人家不要过分注意他,或者说得更切实些,希望自己完全不给人家看见,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在极其失意的时候,出现在公共场所对他只会有害——这是一个多半只存在于他心里而不在任何别处的事实。如果他没有这种思想,就不会有这回事。为了这个缘故,他选了这个简直没有什么车辆往来的清静地区,因为他可以在这儿安静地沉思。他同住的那家人对他毫无所知。冬季开始了。由于天气寒冷,下雪和刮风,他不可能在这一带碰到多少人——尤其是过去那些认识他的知名人士。有不少信件从旧地址转来给他,因为很多委员会里都有他的名字。他还被列进《名人录》里,名人们都是需要大量花钱才交得上的。这会儿,他还有些声名较差的朋友,他们倒很乐意来拜访他。可是所有的请帖他都置之不理,回信的时候也不写明他现在的住处。他多半在夜里出去散步,白天就呆在家里看书、绘画或是坐着沉思。他一直都想着苏珊,想着命运怎么会通过她把他引入灾难的圈套。他想着她也许会回来,应该会回来。他想着他跟她重逢时她投到他怀抱里来永远不再离开的景象,觉得又可爱又难受。他很少想起在医院里的安琪拉。她在那儿受到专家们的照拂。账是由他来付的。她的紧要关头还没有到来。玛特尔常去看她。有时候,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才子,把一生中所知道的最有用的东西连打带踢地撵开,但是不知怎么,他又觉得他做得对。安琪拉跟他合不来。她为什么不能离开他自己去过活呢?基督教精神治疗法把婚姻丢在一边,完全当它是一个幻想,认为婚姻跟人与上帝的不可破坏的统一有所抵触。她为什么不能放开他呢?
    他为苏珊作了好多首诗,也读了不少诗,这都是在他住的房子里一大箱旧书中找出来的。他一再念着一首十四行诗,开头的一行是:“在失去幸运与众人青眼的时分”——这个来自黑暗中的呼声,就象是他自己的呼声。他买了一本叶芝①的诗,好象听到自己的声音讲到苏珊:
    为什么我要埋怨她使我的时光里充满了苦恼……——
    ①叶芝(1865-1939),爱尔兰作家、诗人。
    他还没有象八年前身体垮下来时那么糟,可是也已经够糟的了。他心里又一次想着生活的反复无常、它的变幻不定和愚蠢无谓。他只研究那些有关自然的深奥的东西,这又开始培养出一种对生活的不健康的畏惧。玛特尔很替他担心;她怕他会得神经病。
    “你干吗不去找一个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专家谈谈呢,尤金?”有一天她请求他去。“你会得到帮助的——说真的,你会的。你以为不会,可是你会的。他们有点儿道理——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他们精神上很平静。你会觉得好受的。去吧。”
    “哦,你干吗又来跟我罗嗦,玛特尔?请你别这样。我不愿意去。从心理学上讲,是有点儿道理,但是我为什么要去找一个专家呢?如果有一个上帝,他跟我和跟任何别人一样接近。”
    玛特尔拧着双手,因为她异常难受,于是他决定去上一趟。这些人可能有什么催眠术或是传染性的东西——能够传给他、安慰他的一种人体点金术。他相信催眠术和催眠性的暗示等等,终于打电话去找了一位专家,一个玛特尔和别人极力推荐的老妇人,她住在玛特尔家附近百老汇的南头。她的名字是亚尔丝亚-约翰斯夫人——一个医治好许多疑难病症的了不起的女人。尤金拿起电话听筒时,暗自问道,他,尤金-威特拉,前任联合杂志公司的发行人,以前还是一个艺术家(他多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了),为什么会去找一个精通基督教精神治疗法的女人,为了治疗什么呢?忧郁?是的。失败?是的。心病?是的。象坐在他旁边作证的那个陌生人那样好色?是的。多么奇怪!可是他也有点好奇。他倒也觉得很有意思,不知道这种毛病到底是否真能治好。他的失败可以治得好吗?这种渴望的痛苦也能给遏止住吗?他希望它给遏止住吗?不,绝对不!他要苏珊。他知道玛特尔希望这个治疗会使他跟安琪拉重归于好,使他忘却苏珊,然而他知道这办不到。他去是去的,不过他去是因为自己不快乐、没事做、无目的。他上那儿去,因为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
    约翰斯夫人——亚尔丝亚-约翰斯夫人的寓所是在一所式样普通的公寓里。这种公寓当时在纽约非常之多。房子两侧是奶油色,用砖砌的,中间有一片宽阔的场地,通向一扇漂亮的熟铁制的大铁门,大门两边都装有式样精致的灯座,上面装着可爱的奶油色圆灯罩,发出柔和的亮光。大门里是普通的前厅、电梯、穿制服的漠然无礼的黑人电梯员,以及电话接线机。这座房子有八层楼。尤金在一月里一个大风雪的晚上去了。大片的湿雪急剧地在旋转,街道上罩上了一层柔软的半融化的白雪地毯。尽管他忧愁,他却跟往常一样,对世界呈现出的美景很感兴趣——全市都裹在一个漂亮的白外罩下面。来往的车辆隆隆作响,人们对着大风耸起背来缩在大衣里行走。他喜欢这雪,雪片,这个物质生活的奇迹。这减轻了他内心的痛苦,使他又想起绘画来。约翰斯夫人住在八层楼上。尤金敲了敲门,一个女用人请他进去。他被带进了一间候客室,因为他比约定的时间去得早了一点。在他之先,已有一些健康的男女先来了。尤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病痛。他坐下,一面心里想着,这岂不是专门治疗心病的迹象吗?那末在教堂里听见的那个作证的人为什么又对他自己的治病经过那么有力而诚恳地作证呢?好吧,他就等着瞧吧。他看不出现在这对他可以有什么用处。他得工作。他坐在一个角落里,合起两手支撑着下巴沉思。那个房间一点儿不艺术化,倒有点儿不伦不类,家具也不考究,或者说得准确些,式样太俗气了。神灵怎么不把他的代表人放在一个比这好点儿的环境里?一个奉召在世上代表上帝的威严的人,竟会这样没有美术眼光,住在一个这样的地方吗?这岂不是上帝无能的表现吗?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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