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弥留之际(16)

2025-10-09 评论

    卡什走上山坡,他曾经从教堂上摔下来,摔坏的地方走起来还有些不利索。他低下头去看看泉水,又抬起头来看看大路,扭过头去朝谷仓那边望望。他直僵僵地沿着小路往前走,看看断了的缰绳和路上的尘土,接着又朝大路前方看去,那儿没有尘土。
    “我希望他们这会儿已经过了塔尔的地界。我真的这样希望。”
    卡什转过身子,沿着小路一跛一跛地走去。
    “他不是东西。我给他厉害看了。他不是东西。”
    我现在不哭了。我什么也不是。杜威·德尔走到小山上来叫我。瓦达曼。我什么也不是。我很安静。叫你呢,瓦达曼。我现在可以轻轻地哭了,感觉到也听见自己在流泪。
    “那时候它还没有。那时候还没有这件事。它就躺在那边的地上。可现在她准备把它煮了。”
    天黑了。我能听到树木的声音,还有寂静:我知道它们。不过这不是活物的声音,甚至也不是它的声音。好像黑暗方才正把它从它的整体里溶解出来,变成一些毫不关联的零散部件——喷鼻声啦、顿脚声啦;逐渐变冷的肉体和带尿臊臭的马毛的气味;还有一种幻觉,认为那是一个由有斑痕的马皮和强壮的筋骨组成的同位整体,而在里面,超然、秘密、熟悉的,是一个与我的存活截然不同的存活。我看见它溶解——四条腿、一只转动的眼球、一处艳俗的像朵朵冷冷的火焰的斑痕——并且浮起在黑暗中褪色的溶液里;所有的部件成为一个整体却又不是任何一种部件;这整体包含任何一个部件却又什么都不是。我只要听见了杂乱的声音,抚摩着它,塑造着它的形象——它的距毛、屁股、肩膀和头,还有气味以及声音,我就能看见它。我并不害怕。
    “煮了吃。煮了吃。”

    只要他愿意,他是可以帮我大忙的。他可以帮我解决一切问题。对我来说,世上的一切就像是进入了一只盛满了下水的桶,因此你都弄不懂那里面怎么还有地方容得下别的非常重要的东西。他是一只盛满了下水的大桶,而我却是一只盛满下水的小桶,要是在一只盛满下水的大桶里都没有地方容纳其它重要的东西,那么一只盛满下水的小桶里又怎么会有地方呢。可是我知道空间是有的,因为每当发生了不妙的事情,上帝总是给女人一个信号的。
    问题是我是孤零零的。要是我能感觉出它呢,那么事情也就不一样了,那样一来我就不是孤零零的了。可是如果我不是孤零零的,所有的人就都会知道这件事了。再说他是可以帮我大忙的,要是那样的话我也不会感到孤独了。要是那样的话我即使孤独也没有关系了。
    那就会让他插在我和莱夫当中,就像达尔曾经插在我们俩当中那样,这样一来莱夫也是孤零零的了。他是莱夫,我是杜威·德尔,在母亲去世时我不得不站到我、莱夫和达尔的立场之外来哀悼,因为他能帮我那么大的忙可是他却不知道。他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
    站在后廊上我看不见谷仓。接着卡什的拉锯声从那边传来了。那声音很像是在屋子外面的一条狗,在屋子四周绕来绕去,伺机要从你走的那一扇门进屋里来。他说我要担忧的事可比你多得多于是我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因此我也无法担忧。我想担忧可是我想不深因此无法担忧。
    我点亮了厨房的灯。那条鱼,给切割得支离破碎,在煎锅里静静地流血。我快手快脚地把它放进碗橱,一面听门厅里有什么声音,我听着。她拖了十天才死;也许她还不知道大限已到。也许她不等卡什做完不愿撒手归天。或者是在等朱厄尔。我把放生菜的碟子从碗橱里拿出来,又把烤面包的铁盆从凉炉灶里拿出来,这时我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瞧着厨房门。
    “瓦达曼在哪儿呢?”卡什说。在灯光下他那两只沾满木屑的胳臂很像用沙子堆成的。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他。”
    “皮保迪的牲口跑掉了。你看你能不能找到瓦达曼。马儿倒总是让他挨近的。”
    “哦。叫大家来吃晚饭吧。”
    我看不见谷仓,我说。我不知道怎样担忧。我不知道怎样恸哭。我试过了,可是哭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拉锯的声音传过来了,在黑暗中沿着土地传过来,那声音也是黑黝黝的。接着我看见他了,在木板地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过来。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威廉·福克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