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12)

2025-10-09 评论

    当然,他所看到的没有丝毫异常的地方。他们在母亲未到之前不去坐席,他们等着她,彬彬有礼地向她致意,进餐厅时遵守礼仪,规矩十足。只是这一切都是那么富于表情,充分体现出优秀的教养、责任感和自尊心,使阿申巴赫不禁深受感动。他又滞留片刻,然后走进餐厅。当他发觉指定他用膳的那张桌子离波兰一家人很远时,他不免感到一阵遗憾。他很累,但情绪十分激动,在这段长而沉闷的就餐时间内,他用一些抽象的、甚至是超然的主题来排遣自己。他对自然法则与个人之间所必然存在的关系沉思默想——人世间的美莫非就是由此产生的,他考察了形式和艺术方面的普遍性问题,最后觉得他的种种思考和发现只不过象睡梦中某些令人快慰的启示,一待头脑清醒过来,就显得淡而无味,不着边际。饭后他在散发着黄昏清香气息的花园里休息,一会儿坐着抽烟,一会儿又来回漫步,后来及时上床,夜里睡得很熟,没有醒过,但却梦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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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气看来并不怎么好。陆地上吹来阵阵微风。在阴云密布的铅灰色的天空下,海洋显得风平浪静,没精打采,好象已萎缩了似的。地平线上是阴沉沉、黑压压的一片。岸边的海水差不多已经退尽,露出了一排狭长的沙滩。当阿申巴赫开窗凭眺时,他似乎闻到咸水湖湖水腐臭的气息。
    他感到很不自在。这时他已打算离开这儿了。几年前也有那么一次:当他在这里度过儿星期明朗的春日后,也是这种天气使他萌起回乡之念,他感到住在这儿实在太闷气,因而象一个逃犯似的非离开威尼斯不可。当时那种象害热病一般的不愉快的心情,太阳穴上隐隐的胀痛,眼睑沉甸甸的感觉,现在不是又在侵袭着他吗?再次换一个环境,那可太麻烦了;但如果风向不变,他也不想再呆下去。为稳当起见,他暂时不把行李全部打开。九时左右,他在休息室与餐厅之间供早膳的餐室里吃早饭。
    餐室里肃静无哗,这是大饭店里所特有的气派。服务员们踮起脚尖来来去去。除了茶具碰撞时轻微的叮当声和低低的耳语声外,什么都听不见。在斜对着房门和阿申巴赫隔开两张桌子的一个角落里,他看到这几位波兰姑娘和她们的女教师。她们直挺挺地坐在那儿,睡眼惺忪,灰黄色的头发刚刚梳平,穿着僵硬的蓝色亚麻布上衣,衣领和袖自又白又小。她们把一碟果酱递来递去,早饭差不多已吃完了。可那个男孩子还没有来。
    阿申巴赫微笑起来。嗨,你这个爱享福的小鬼!他想。比起你的姊姊们来,你似乎有任意睡大觉的特权!他突然兴致勃发,信口背诵起一首诗来:
    “你的装饰时时变花样;
    一会儿洗热水浴,
    一会儿又往床上躺。”
    他从容不迫地吃早饭。门房脱下了花边帽走进餐室。他从他手中接过一叠刚到的邮件,于是抽起烟来,拆开几封信读着。因此,当那个睡大觉的孩子进来时,他还在餐室里,而别人也还在等着这个迟到的人呢。
    他穿过玻璃门进来,悄悄地斜穿过餐厅走到妹姊们坐着的桌子旁。他的步态——无论上身的姿势、膝部的摆动或穿着白皮鞋的那只脚举步的姿态——异常优美、轻巧,显得既洒脱又傲慢,他走进餐室时两次回头上顾下盼,这种稚气的羞赧又平添他的几分妩媚。他笑盈盈地坐下,轻声地、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话。这时他侧过身子正好朝向欣赏着他的阿申巴赫,因而对方看得特别清楚。这时,阿申巴赫又一次对于人们容貌上那种真正的、天神般的美感到惊讶,甚至惊异不止。今天,孩子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蓝白条子的棉布海员上装,胸口扎着一个红丝带的衣结,脖子周围翻出一条普通的白色竖领。这种衣领就其质地来说并不能算特别高雅,但上面却衬托出一个如花如玉,俊美无比的脑袋。这是爱神的头颅,有帕罗斯岛大理石淡黄色的光华。他的眉毛细密而端庄,一头鬈发浓密而柔顺地一直长到鬓角和耳际。
    妙啊,妙!阿申巴赫用专家那种冷静的鉴赏眼光想着,象艺术家对某种杰作有时想掩饰自己欣喜若狂、忍俊不禁的心情时那样。他又接下去思忖:要不是大海和海滩在等着我,只要你在这儿耽多久,我也想在这儿耽多久!然而他还是在饭店服务员的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客厅,走下台阶,经过木板小路,一直来到海滩上专为旅客休憩的那块地方。一个赤脚老头儿陪他到一间供他租用的小屋里,他穿着一条麻布裤和一件水手上装,戴着草帽,是这儿的浴室老板。阿申巴赫要他把桌子和安乐椅摆到沙滩里搭起的木板平台上,于是随手提起一只靠背椅:把它一直带到海滨蜡黄色的沙坪上,让自己舒舒服服地坐着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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