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147)

2025-10-09 评论

    鄂威尔狄克市长下了马车,一手拄着弯柄手杖,另一只手由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搀扶着,走上了楼梯。他的出席更增加了这次喜宴的隆重性……而且,不容怀疑,他们也应该办一次隆重的仪式了!
    在那边大厅里,在一张铺着台布、摆着鲜花,临时改作祭坛的小桌后面,一位穿着黑色法衣、配着磨盘差不多大的新浆洗过的雪白硬领的年轻牧师正在祈祷;而在小桌前面,一个高大魁梧、营养良好、身穿鲜艳衣服的女人正用她那膨月亨饱满的粗胳臂抱着一个几乎淹没在花边和缎子花结里的小东西……未来的布登勃洛克参议员!一个传宗接代的人!一位布登勃洛克!我们了解不了解,这意味着什么呢?
    当喜信初从布来登街传到孟街来的时候,当大家第一次议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们了解不了解,人们那时的按捺不住的欣喜?我们了解不了解佩尔曼内德太太听到这个消息时带着怎样的无言的狂喜拥抱住她的母亲,她的哥哥,又怎样比较小心地拥抱住她的嫂嫂?而现在,随着春天,随着一八六一年的春天,“他”终于出世了,他正在接受神圣的洗礼,他,人们对他寄予了那么多的希望,人们早已谈论着他,期待着、渴盼着他。为了他,人们一直在乞求上帝,在折磨着格拉包夫医生……而今他终于来了,虽然看去毫无惊人动众之处。
    他态度安详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小脑袋包在镶着淡蓝缎带的织花软帽里,正歪躺在枕头上,毫不介意地把后脑勺对着牧师;他的一双小眼睛仿佛很老于世故似地一闪一闪地望着大厅,望着大厅里的亲友。他的上眼皮上生着长长的睫毛,在这两只眼睛里,父亲瞳子的淡蓝色和母亲眸子的棕黄色结合成一种淡淡的、随着光线变化而变化的无从确定的金棕色。鼻梁两旁的眼窝很深,罩着一圈青影。这就过早地给这张小面孔……虽然还很难称之为面孔……增加了一些与众不同的特点,这对于一个刚出世四周的婴儿是颇不合适的。但是上帝一定会保佑,不使那特征成为任何不幸的征兆。母亲的相貌也是如此,而她的命运不是一直很好吗?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并且是个男孩子,这正是四个星期以前使这一家人欣喜若狂的理由。
    这条小生命活下来了,可他当初可真让人担惊受怕,参议永远也忘不了四个星期前那位好心肠的格拉包夫医生在离开产房时握着他的手对他说的话:“感谢上帝吧,亲爱的参议,差一点……”
    参议没敢问,差一点就怎么了。这个一家人盼望了这么多年才出世的小生物……他连哭声也没让大家听到……,竟差一点像安冬妮的第二个孩子那样夭折,这个思想一冒头,参议就万分恐惧地把它压回去……但是他知道,四个星期前的一个时刻,是关系到他一生幸福与否的重要时刻,他不禁幸福而温柔地向盖尔达俯下身去。盖尔达这时正靠在他前边、老参议夫人身旁的一只安乐椅上,两腿交叠地放在一只天鹅绒垫子上,脚上穿着漆皮鞋。
    她的脸色还那么苍白啊!这样白生生的皮肤配着浓密的深红色的头发和神秘的眼睛……那眼睛仿佛带着某种半掩的讥嘲凝视着传道师……,真是一个令人感到奇异的女人!讲道的是安德利亚斯·普灵斯亥姆,圣马利教堂的牧师,自从老科灵暴病死去以后,他虽然非常年轻却已经升为总牧师了。他高抬着下巴,两手虔诚地交叠在下巴底下。他生着短短的金黄色的卷发,颧骨突出,长得颇为英俊,脸上的表情时而严肃激昂,时而明澈恬静,颇像在作戏。他从小生长在弗兰哥尼亚,那地方的人几乎清一色信奉天主教,只有他多年来一直是一个路德派小教会的信徒。为了努力使语音纯粹、语调动人,他的发音非常奇怪:母音不是读得长而闷,就是生涩短促,而子音R则总是贴着牙龈卷出来。
    他赞美上帝,有时将声音放得又轻又低,有时又高大响亮,声振四座,全家人都听着他的。佩尔曼内德太太故意摆出一副庄重严肃的神情,用以掩住她的喜悦和骄傲,伊瑞卡·格仑利希这时已经有十五岁了,现在已经是一位大姑娘了,梳着辫子,面颊和父亲的一样,泛着玫瑰红;克利斯蒂安是当天早晨从汉堡赶来的,一对深陷的眼睛机灵地东瞧瞧、西望望……蒂布修斯牧师夫妇不辞路途遥远,也长途跋涉从利加赶来,参加这次洗礼宴。西威尔特·蒂布修斯把自己两绺稀疏的长发分披在两边肩膀上,不时出奇地瞪大她那双灰色的小眼睛,越瞪越大,眼珠凸得仿佛随时会掉出来似的……还有克拉拉,阴郁、严肃,不断地用一只手摸头,她依旧在害头痛……这一对夫妻还给布登勃洛克家带来一件非常贵重的礼品:一只后脚立地、张着血盆大口的棕熊标本。它是牧师的一位亲戚在俄国打猎时的猎物。现在这只熊摆放在楼下进门的地方,两只前爪托着一只盛名片的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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