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半钟病人安静了一会儿。但是只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抽搐了一阵那张已经被折磨变了形的面孔,露出一丝带有恐怖的突然的喜悦和一点令人战栗的阴沉而温柔的颜色,她飞快地把手伸出去,同时带着无比的顺从和既恐怖又热爱的无限柔顺,大声喊了一声……她的喊声是那么慌急、促迫,仿佛在接受严厉的审问似的……“我来了!”她离开了人世。
屋里的每个人都吓得一哆嗦。这是什么?是谁这样喊她,使她一刻也不迟疑地就跟了去?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格拉包夫带着一脸温和的颜色替死者阖上眼皮。
当秋天无力的阳光洒满屋子时,每个人都有些发抖。李安德拉修女用一块布把穿衣镜遮起来。
佩尔曼内德太太正在老参议夫人逝世的屋子里祈祷。她一个人跪在床旁边的一张椅子跟前,两手放在椅子上,孝服的下半身铺散在地上,头低着,嘴里喃喃地叨念着什么……她明明听到她的兄嫂走进早餐室里,听到他们犹犹豫豫地在屋子中间站住,等待她把祷告作完,但她并没有改变速度,直到祈祷词念完,她还干咳了两声,然后才庄严缓慢地整理一下衣服,站起身,向她的兄嫂走去。
她走路的姿势雍容娴雅,丝毫也不露窘迫的神色。
“托马斯,”她说,语调含着几分严凛,“让塞维琳来伺候母亲,真是把一条毒蛇揣在怀里。”
“怎么?”
“这个人快把我气死了。她简直能把人气得举止失常……当全家哀痛万分的时候,她却作出这样卑鄙的事,破坏别人哀伤的情绪,你说,她怎么会作出这种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首先她这个人贪得无厌,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她打开衣橱把母亲的绸缎衣服拿出来,包成一个大包袱,就要拿走。‘李克新,’我把她喊住,‘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老太太答应过把这些衣服给我!’……‘亲爱的塞维琳!’我忍着一肚子气,用温柔地语气给她解释,她这种着急的行为实在有失体统。你猜我的话可生了效用?她不但把绸缎衣服拿走了,而且还拿走一包衬衣衬裤。我当然不能和她动手,不是吗?……而且不仅她一个人这样……还有那些下女们……一筐子一筐子的衣服料子往外拿……这些人当着我的面就明目张胆地分赃,因为塞维琳手里拿着衣柜的钥匙。‘塞维琳小姐!’我说。‘请你把钥匙给我好吗!’你猜她怎么回答我?她居然恬不知耻地说,我没有权利吩咐她,她不是伺候我的,她不是我雇的,钥匙她要拿着,直到她离开这里的一天!”
“盛银器的柜子钥匙在你手里没有?……那就好了,剩下的由她们胡闹吧。一个家庭一旦解了体,这种事是免不了的,特别是最近这两年,家里本来已经就没有什么规矩体统可言了。我现在不想把这件事弄大。再说这些衣服也都糟朽了……让我们了解一下,还剩下些什么。你有单册吗?在桌子上吗?好。咱们立刻就看一看。”
他们走进寝室去,安冬妮太太把死人脸上的一块白布揭开以后,三个人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
老参议夫人已经用缎子寿衣装殓起来,当天下午就要在大厅里入殓。这时离她咽气已经过了二十八个小时了。由于已经没有了假牙,所以她的嘴和两颊都陷下去,显得特别衰老,而下巴则见棱见角地向上翘着。当这三个人望着死者的幽然紧闭的眼皮,他们简直不能把死者和他们的母亲联系在一起。然而从老太太的一顶节日戴的女帽下,却露出她那光滑的红棕色的假发,和生时一般无二。这正是布来登街的三位小姐常以之取笑的那副假发……死人的被盖上撒着花儿。
“最漂亮的花圈已经送来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低声说,“家家全都送花圈来了……哎呀,真像全世界人人都有份似的,我把它们都摆在游廊上;你们一会儿一定得看一看,盖尔达和汤姆。真是一些让人伤心的漂亮花圈。这么宽的缎子飘带……”
“大厅里布置得怎么样了?”议员问道。
“就要好了,汤姆。还要做的事已经不多了。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手脚不停闲地忙。还有那……”她啜泣了一会儿……,“那寿材刚才也来了,现在你们该换孝服了,亲爱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把那块白布拉到原处。“这里很冷,可是早餐室里已经有点暖气了……让我来帮你一把,盖尔达;小心别把斗篷弄脏了……我能吻你一下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虽然你老是讨厌我……不会的,我替你摘帽子,一定不会弄乱你的头发……你那美丽的头发!母亲年轻的时候头发也跟你的一样。但你比她要漂亮多了,可是有一个时候,我那时已经出世了,她真称得起是个美人儿。可是现在呢……还不是像你们的格罗勃雷本常常说的那样:到头来什么人都得回到土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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