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尔曼内德太太好几次跟她的哥哥托马斯发誓赌咒地说,从今以后,就算天崩地裂她也不去看他们家的这所老房子了,她就是经过那里也要闭上眼睛。可是她没有办法守住她的诺言,为了办什么事,她常常不得不从这所房子左右经过,不是从面包房巷那些一盖起来就以很高的租金租出去的商店橱窗门前经过,就是从正面装饰的富丽堂皇的大门前经过。这里,在原来的拉丁字“DominusProvidebit”下面如今写的已经是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名字了。这时佩尔曼内德·布登勃洛克尽管是在街头,在众目睽睽下,也常常放声哭出来。她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样,把手帕往眼睛上一捂,就悲痛地啼哭起来,哭声既带着抗议也带着怨叹。她不顾路人的注目和自己女儿的劝阻,一再放纵自己的行为。
尽管她这一辈子已经经历了不少次风暴,受到生活不公正的对待,可是她的哭泣却仍然保持着儿时那种天真无邪、发泄积郁的样子。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在情绪低落时常常禁不住问自己,他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比那些纯朴、勤恳、头脑简陋的同城的市民更高明一些。他曾经拥有过的蓬勃幻想和积极理想早以无影无踪了。在游戏中工作或者以工作为游戏,怀着半真诚半诙谐的野心去追求那些仅仅有象征意义的目标,这种乐观的怀疑主义者的妥协的办法、这种聪明的事事不较真的处世之道不仅要有过人的精力,还要有幽默感和好性情;然而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却觉得自己已经疲惫不堪、对于什么事都厌烦不耐了。
他已经得到了生活所能给他的所有东西,而且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一生中的顶点……如果他这种平凡、庸俗的生活还谈得到有顶点的话,他加添说……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从纯粹金钱方面讲,他的财产减少了许多,买卖做起来非常困难。但是如果算上母亲留下来的遗产以及出售孟街房子和地皮他得到的一部分现金,他依旧有六十多万马克。只是公司的投资几年来一直没有充分利用,在作珀彭腊德粮食那桩买卖的时候,议员就抱怨过当时所有的生意都微不足道,从他受了那次打击以后,这种情形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坏了。目前,当所有人都在这大好时机里一试身手的时候,而且自从本城加入关税同盟,许多小生意在几年的功夫都已发展成为大商号,只有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却死气沉沉,没有从当前的时代得到任何好处。每当和人聊到公司里的情形时,老板总是把手一挥无精打采地说:“唉,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议员的一个强有力的对头,同时也是哈根施特罗姆的一个密友,有一次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在交易所只不过是个摆设儿。其实他指的是议员不苟言笑的外表,但是城里的人却都认为这句话风趣横生,大加赞赏。
如果说,在商业上议员由于遭到种种挫折,由于精神上的疲顿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充满热情地为这家公司的老招牌尽力的话,那么在市政活动上则是由于受到外在的限制,使他无法再向上攀升。
几年以来,自从他被选入议院以后,他在这方面所能追求的便都已经到手了。今后只不过是保持原来的地位和官职而已,再没有什么可以追逐的了;有的只是现在,只是渺小的现实,没有将来,更别提什么雄心勃勃的计划了。固然他非常懂得利用他的职权,别的人如果处于他的地位决不会有他这样的权势,而他的政敌也不能不承认,他是“市长的左右手”。但是当市长他是没有资格的,因为学者才有资格,而他却是个商人。他没有在文科学校毕过业,不是法学家,他根本没有在学院受过教育。由于他很早就养成一种习惯,以阅读历史和文学书籍来充实自己,他感觉到自己无论在精神和理智方面,无论在修养教育方面都比他周围的人高出一筹,因此当他想到,只因为自己没有受过法律上所需要的教育,就无法在他出生的这个小王国里坐上第一把交椅的时候,总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怒火。“我们过去多么傻啊!”他有时对他的好友和崇拜者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发牢骚说……但是他所谓的“我们”指的却只是他自己……,“一心一意想做个商人,却没有想过要继续读书!”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回答说:“是的,你说得对!……可是你是指什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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