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这种情形,在他身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行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爱好,连他自己看着也感到吃惊和嫌恶。有的人在生活中并不想扮演什么角色,他们只是愿意在阴暗的地方偷偷地观察着别人。而议员却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喜欢躲在暗处,而别人却处于璀灿的光辉之中。他愿意让灯光照得自己睁不开眼,看着他的群众坐在灯影里黑压压的一片,而他具有各种夺目的身份,或是著名政治家,或是活跃的商人,或是有声望的公司所有者,或是雄辩的演说家,并以这些身份来影响芸芸众生……只有这样才能给他一种隔绝的、安全的感觉,才能满足他自我陶醉的欲望,而他有时在事业上获得成功也正是靠了这种感觉。是的,随着年月的消逝,如同作戏般的陶醉的情态成了他最爱接受的一种情况了。当他站在桌子前边,手里举着一杯酒,带着和蔼的表情、潇洒的手势,用睿智的言语向别人祝饮的时候,他的祝词妙语连珠,引得全座的人喜笑颜开,这时他虽然脸色煞白,却依旧是当年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但是当他没有事情,独自呆坐的时候,他却不能控制自己。
这时候他心头就涌起一阵疲倦、厌烦的感觉,他的眼神也失去光采,面容和身姿也一蹶不振了。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希望:他要向这种忧郁的绝望的心情屈膝,赶快回家去,把头搁在凉爽的枕头上。
这一天佩尔曼内德太太是在渔夫巷吃的晚餐,可只有她一个人,她的女儿也应该来的,但是因为她女儿下午曾经到监狱去探望过她的丈夫,与过去每次一样,感到疲倦不适,因而留在家里了。
安冬妮太太在饭桌上谈起胡果·威恩申克来,谈到他的心情忧郁不堪,接着大家就讨论起来,可不可以向议院递一份赦罪申请书。现在兄嫂和妹妹三个人已经在起居间围着一张圆桌坐下来,圆桌上面吊着一盏大煤气灯。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和佩尔曼内德太太面对面坐着,手里都拿着针线活。议员夫人的一张美丽、雪白的面孔俯在一块绢地刺绣上,明亮的灯光照得她浓密的头发乌黑发亮。佩尔曼内德太太的一副夹鼻眼镜斜挂在鼻梁上,看去完全是多余的。她正细心地在一只黄色的小蓝子上缝上一条鲜红的缎带,预备给一个相识的人作生日礼物。议员侧着身坐在桌旁一只带斜靠背的大弹簧椅子上,迭着腿,读一份报纸,时不时地吸一口他的俄国纸烟,然后徐徐吐出一团灰白的烟雾……今天是夏天的一个温暖的星期天晚上。高大的窗户敞开着,湿润的暖空气不断涌进屋里来。从桌子旁边向对面房子的灰色三角山墙上面望去,能够看到小星星在缓缓地移动着的云块空隙处闪耀着。街对面,伊威尔逊小鲜花店里灯光还没有熄灭。再远一些,从静谧的巷子里传来一阵阵手风琴的声音,有很多地方都走调了,拉琴的大概是马车夫丹克瓦尔特的一个伙计吧!窗外时不时地响起一片笑语喧哗声。几个水手手挽手、唱着歌、吸着烟走过去,他们一定是从码头附近一处可疑的地方刚出来,兴致勃勃地要再去光顾另一个更为可疑的地方。他们的粗大的声音和杂乱的步履声渐渐消失在一条横巷里。
议员把报纸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把夹鼻眼镜搁在背心口袋里,用手擦了擦脑门和眼睛。
“毫无内容,这些报纸真是空空洞洞!”他说,“我一读这些报就想起祖父评论平淡而无味的菜时所说的话:和喝白开水没什么两样……枯燥地看上三分钟,就把什么都看完了。一点可读的内容也没有……”
“一点不错,你说得对极了,汤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她把手里的活计放下,从眼镜上面注视着她的哥哥……“谁也别指望这上面能登些有趣的东西。我从很久以前就说,从我还是个小傻丫头的时候就说:本地的这种报真是贫乏空洞极了。当然了,我看的也是它,有什么办法呢?全都是这样啊……可是整天只看到大商人某某参议准备纪念银婚的消息,实在太无味了。应该有点别的报,《哥尼斯堡哈同报》、或者是《莱茵报》什么的。这样才能……”
突然她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在刚才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她已经把报纸拿到手里,把它打开,带着鄙夷的神色一栏栏地瞟过去。忽然,一条消息吸引住了她的目光,一个只有四五行字的短短的报道……她的声音喑住了,一把攥住眼镜,一口气把这个报导读完。她一边念,嘴一边逐渐地张开,读完了以后,还惊讶地大叫两声,一面叉开胳臂肘,两只手掌按着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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