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26)

2025-10-09 评论

    这一家人对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希望显然比对他的兄弟大的多。托马斯举止有节,性格虽然活泼但不张狂;相反地克利斯蒂安却不可捉摸,有时候他会作出一些滑稽突梯的傻态,有时候他做的事会把全家人吓得七魂出窍……有一次,一家人正坐在餐桌上愉快地聊着天。突然间,克利斯蒂安把一个已经咬了一口的桃子放回到盘子里,脸色一下子变得熬白,一双深陷的圆眼睛在他那大鼻子上瞪得大大的。
    “我再也不吃桃子了,”他说。
    “你怎么啦?克利斯蒂安……老说这种蠢话……”
    “你们想想,如果我一不小心……把这个大核吞下去,它正卡在我的嗓子眼里……堵得我喘不上气来……我跳起来,憋得两眼发蓝,你们会急得跳起来……”他忽然惊惶失色地呻吟了一下,不安地从椅子上欠起身来,好像要逃走似的。
    永格曼小姐和参议夫人真的跳了起来。
    “克利斯蒂安,你没有真的吞下去吧?!”从他的动作看,似乎已经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我没有吞下去,”克利斯蒂安说,渐渐地安静下来,“我是说,假如我把它吞下去!”
    参议本来也和大家一样吓得面色苍白,这时开始责骂起他来,连祖父也愠怒地拍着桌子,宣布克利斯蒂安以后要严禁这种捉弄人的把戏……不过克利斯蒂安以后真有一段很长的时期不敢再吃桃子。

    在这一家迁入孟街新居的六年之后,有一个寒冷的正月里,安冬内特·布登勃洛克老太太终于病倒在中层楼卧室里的大床上了。之所以卧床不起倒并不只是由于年老虚弱的缘故。一直到她得病的前几天这位老太太从来都是精神充沛,茂密苍白的鬈发也始终梳得一丝不乱,给人一种端庄威严的感觉。她和她的丈夫孩子一起出席城里的一些重大宴会,遇有布登勃洛克自家宴客,她也亲自参加主持,一点也不给她那位仪态大方的儿媳妇出风头的机会。但是突然有一天,她感到身体有些不适,最初诊断是轻性肠加答。格拉包夫医生给她开了一张食谱……两片法国面包和一点鸽子肉。但接着她就肚腹绞痛,呕吐不止,从此她的身体一蹶不振,陷于一种令人担忧的颓唐不支的状态。
    当格拉包夫医生和参议在屋外楼梯上进行了简单而严肃的谈话以后,当另一位医生,一个留着黑胡须的阴沉着脸的矮胖子,也开始跟着格拉包夫医生一起走出走进以后,这所房屋的面貌仿佛整个改变了。人们走路时都蹑着脚,说话只是低声耳语,马车也不能轰隆隆的从楼下过道上走了。一种新奇的不平常的东西仿佛拜访了这所老屋子,一个秘密,每个人在另外一个人的目光里都读得出这个秘密;死亡的概念已经钻进了这个家,正默默地统治着一间间宽阔的大屋子。
    没有人闲着,因为不断有客人来探病。病人在病榻上缠绵了十四五天。在头一个星期的周末,老太太的一位哥哥,杜商老议员就带着他的女儿从汉堡来探视病人。几天之后,参议的妹妹和她银行家的丈夫也赶来了。这些来客都住在他们这里,忙得永格曼小姐手脚没时间停闲。她又要为客人布置卧室,又要准备早餐用的红酒、虾米,同时厨房里烹调的事也多了起来。
    约翰·布登勃洛克正坐在病榻旁边,握着老伴内特的黯无血色的手。他皱着眉,茫然向前凝视,下嘴唇微微有些下垂。挂钟每隔一定的时间就发一声空阔的嘀嗒声,那间隙好像拖得很长,可是比起病人的微弱短促的呼吸来,时钟的嘀嗒声显然还勤得多。一个穿黑衣的护士正在桌旁调制牛肉茶,这是他们打算让病人饮用的;每隔一会就有一个家里人悄悄地走进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门。
    回忆中的老人或许在想,四十六年以前他怎样坐在第一个妻子的病榻旁边。可能他正在比较当时那种痛楚绝望的心情和今天这种深沉的哀愁。今天他自己也是一个老人了,当他注视着他的老妻的完全变了样子的面容,那无比的冷漠的、毫无表情的面容,他已经没有过去那种强烈的感情了。
    他的这位妻子既没给过他很大的快乐,也没给过他很大的痛苦;但是她非常聪敏地在他身旁度过了这么多漫长的年头,从没做过不合自己身份的事,如今她也要寂然地离他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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