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诺的位子几乎位于教室的正中间;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把书包推进抽屉里,一屁股在硬凳子上坐下,双手放在书桌的斜面上,把头伏在手里。一种无可比拟的安祥舒适的感觉洋溢在他全身。这间空旷、冷酷的屋子本来是丑陋的、讨厌的,而且他的心上还压抑着这一令人心悸的上午的各式各样的危险。但是目前他总算平安了,肉体的紧张结束了,可以静候剩下的困难了。再说第一节课,巴雷史太特先生的宗教课性质是很安全的……从墙上边通气孔圆口上纸条的抖动,可以看到暖空气怎样流进来,此外煤气灯的火焰也帮助使这间屋子暖和起来。唉,现在可以伸直了身体,舒舒服服地等待温暖的感觉传遍全身。一阵舒适的、但是不太健康的灼热升上他的脑袋,他的耳朵嗡嗡地响着,眼光朦胧起来……突然一阵口悉口悉嗦嗦的响声传了过来,他不由得浑身一颤,急忙扭过身去……瞧啊,从最后一条板凳后面露出来凯伊·摩仑小伯爵的上半身,这个年轻的小贵族爬了出来,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容光焕发地向着汉诺·布登勃洛克走过来。
“啊,是你啊,汉诺!”他说。“我在那后边藏起来,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老师进来了呢!”
他正在变嗓子,所以声音有些沙哑;这件事在他身上比汉诺来得早。他的身材跟汉诺长得一般高,但是除了这点以外他还是从前那副样子。他的衣服依然看不出本来是什么颜色,扣子缺三短两,屁股上补了一块大补绽。他的手还是不很干净,但是很秀气。样子非常高贵,手指纤长,指甲尖尖的。他的随随便便从中间分开的黄里透红的头发仍然像过去那样垂在像石膏一般洁白无瑕的脑门上。脑门下边,一双淡蓝的眼睛闪烁着既深沉又锐利的目光……他的鼻子略微有一些勾曲,上唇微微上翘,他这一副骨胳纤秀的高贵的相貌和他的不整饬的仪表之间的对比现在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显得更触目。
“咳,凯伊,”汉诺歪着嘴说,用一只手摩挲着心口,“你把我的心脏吓得怦怦直跳!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为什么藏起来?你也迟到了吗?”
“哪里,”凯伊回答道。“我早就来了……星期一早晨谁都是恨不得早一点到学校来,你不是对此也很清楚吗?亲爱的……我没有迟到,我躲在这儿只是为了好玩。今天是那位‘渊深’的教师值日,他认为把人赶下去作祷告并不是什么蛮横的行为。于是我就一直紧贴在他的脊背后面……无论他怎么转,怎么东张西望,这个神秘家,我永远紧挨在他身后边,直到他走下去,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可是你呢,”他充满同情地说,温柔地挨着汉诺和他坐在一条凳子上……“你又跑来着,是吗?可怜的人!你没必要跑得这么急,头发都贴到太阳穴上了……”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尺子,认真而小心地把小约翰的额角上的头发挑开。“你又起晚了吗?我坐的这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位子,”他打断自己的话,向四周望了望,“班长的宝座!没什么,这没什么可稀奇的……你是睡觉睡过头了么?”
汉诺又把他的脸放在胳臂上。“我昨天看戏去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以后,开口说。
“噢,对了,我都忘了问你了……好看吗?”
凯伊没有得到回答。
“别人已经非常羡慕你,”他劝汉诺说,“你应该想到这一点,汉诺,你瞧,我还从来没有进过戏院的门。将来多少年内,我也很少有希望能进去……”
“要是事后没有这些让人发愁的事就好了。”
“不错,我能理解你的心思。”凯伊把他朋友的放在凳旁地下的帽子和大衣捡起来,轻轻地拿到走廊上去。
“那段《变形记》的诗你一定没时间看吧?”当他又走进来的时候,这样问。
“没有,”汉诺回答道。
“那你一定把地理测验准备好了吧?”
“我什么也没有准备,什么也不会,”汉诺说。
“化学和英文也都不会吗?Allright!我和你一模一样!”凯伊的样子显得轻松起来。“我们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他高兴地宣布。“星期六我没有念书,因为第二天是星期日,星期日也没有念,因为这一天是主日……不,这叫瞎说……主要的是,我有许多比这更有趣的事要做。”他的语调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脸上淡淡地泛起一层红晕。“是的,今天这一天可真不好过,汉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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