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278)

2025-10-09 评论

    伤寒症的病况是这样的:当病人徘徊在那遥远、昏热的梦境和在那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他听到生命的清晰振奋的召唤。当病人在一条通向阴影、凉爽和平静的陌生而灼热的路上游荡时,这声音格外清晰。病人站住了,他开始倾听这一振奋、清亮、带着些许讽嘲的声音,这声音促醒他回到那他已离开得这么远,差不多已经从脑海消失的地方去。如果他这时对于自己抛在身后的那些繁杂的、讥嘲的、野蛮的世事还多少存有一些没能克尽职责的羞愧感,要是他认为还有生存的希望,还有勇气和兴趣,要是他对世事还喜爱,还不愿意背叛,那么尽管他在这条陌生、灼热的小路上已经迷误了很远,他还是能自己走回来的。但是如果他听到生命的召唤声音就害怕地、厌恶地打了个寒战,那么这个唤起他回忆的呼唤,这个快乐的、挑衅似的喊声,只能使他摇一摇头,只能使他伸出抵挡的胳臂,只能使他走上那死亡的不归之路……很清楚,这时病人注定要死了。

    “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不应该这样做,盖尔达!”这句话卫希布洛特老小姐说了不止有一百遍了,带着忧伤和责备的语气说。这一天晚上在她的老学生的起居间里围着圆桌坐了一圈人,这里面有盖尔达·布登勃洛克本人,有佩尔曼内德太太,她的女儿伊瑞卡,有可怜的克罗蒂尔德与布来登街布登勃洛克家的三位本家小姐。卫希布洛特小姐坐在这圈人中间的一张沙发上。她的软帽上的绿飘带垂在她的瘦小的肩膀上。她的一边肩膀耸得很高,这样她的胳臂才能自由地在桌子上做手势……这位七十五岁的老小姐身体已经抽缩得不成样子了。
    “你这样是不对的,我跟你说,你真不该这样做,盖尔达!”她用激动的、颤抖的声音又重复了一句。“我已经有一条腿埋进土里去了,我没有多长时间的活头了,而你却要……你却要离开我们,要永远跟我们分手……从这个地方搬走。要是这只是一次旅行么,只是到阿姆斯特丹去住几天么,倒也罢了……但你却要一去不复返!”她的一颗苍老的鸟儿般的头颅摇动着,棕色的充满智慧的眼睛变得忧郁起来,“自然了,你失去了很多东西……”
    “岂止很多,她什么都没有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我们应该替她想想,苔瑞斯。盖尔达要走,就让她走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二十一年以前她和托马斯来到这里,我们大家都喜欢她,尽管她不喜欢我们……是的,她一直讨厌我们,不要否认这一点吧,盖尔达!可是托马斯已经不在了,别的人……谁都不在了。我们对她算什么呢?尽管这使我们很痛苦,但你还是按你的意愿去做吧,盖尔达,愿上帝保佑你,当年托马斯去世的时候,你没有立刻离开这里,这已经使我们感激不尽了……”
    这是秋天的一个黄昏,吃过晚饭之后;距离小约翰(尤斯图斯·约翰·卡斯帕尔)接受普灵斯亥姆牧师祈福,埋在城外矮树丛边上砂石十字架和家族纹章下面那一天也差不多有六个月左右了。
    房子前边,雨点淅淅沥沥地落在林荫路两旁树叶一半已经落尽的树上。雨水被不时吹来的一阵疾风刮到玻璃窗上。八位妇人都穿着黑衣服。
    这是一次小小的家庭集会,一次痛苦的告别会,和盖尔达·布登勃洛克辞别。盖尔达不久就要离开这里,回到阿姆斯特丹去,像从前一样跟她的老父亲一起演二重奏去了。已经没有任何理由让她留在这里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对她这个决定并没有再表示反对。她已经完全让步了,虽然在内心深处她对这件事是感到非常痛心的。假如这位议员的未亡人不从本城搬走,如果她在社交界仍然保持着她的荣誉地位,不把她的财产移走,那么这一家人的姓氏就还能保留着一点辉煌……但是不管怎么样,安冬妮太太决定只要她活在世上一天,只要有人能看见她,她始终要把头抬得高高的。她的祖父曾经坐着四匹马的马车周游过全国。……尽管她已度过了充满坎坷的大半生,尽管胃病不停地折磨着她,她看去却还不像五十岁的人。
    她的肤色变得有些松软苍白,她的上嘴唇上……那是冬妮·布登勃洛克的美丽迷人的上嘴唇……也出现了一些细汗毛,可是掩在她的孝帽下面的光滑的头发里却依旧一根白发也找不到。
    她的表姐妹,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对于盖尔达的这次远行,和她看待一切事物的反应一样,表现出一副漠然、柔顺的态度。刚才吃饭的时候,她沉默不语地足吃了一顿,现在坐在那里,只是偶尔才温和地插上一两句客气话,像往昔一样削瘦,满脸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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