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74)

2025-10-09 评论

    街上比星期日下午还热闹。触目尽是节日的气氛。革命能够如此收场,人民感到非常满意。甚至有人引吭高歌,马车驶过去的地方,这里那里有一些青年人高声欢呼,并且把帽子抛到空中去。
    “您没必要因为这件事而生气,岳父,”参议说。“只要平心静气地想一下,看得出来这件事从头至尾不过是胡闹……小孩子的把戏……”为了从老人那里得到一句答话或者反应,他开始以活泼的声调谈起一般的革命情况来……“如果这些无产者能认识到,这样做只能使他们处于更加不利的状态……咳,老天爷,到处都是这样!我今天下午跟经纪人高什谈了一会儿话,就是那个用诗人和剧作家的目光观察一切事物的怪人……您知道,岳父,革命在柏林是在美学家的茶桌上传播开的……之后流传到社会上,一些人就不顾社会秩序乱干起来……看他们闹得出什么结果来吧!”
    “请费心把您那边的窗户打开,”克罗格老头说。
    参议先生焦急地看了岳父一眼,赶忙把窗户打开。
    “您觉得不很舒服吗,岳父?”他焦急地问道……“很不舒服。”莱勃瑞西特·克罗格板着面孔回答。
    “您现在应该平静下来,”参议说,为了作点什么,他把岳父膝头上的皮褥子拉严了一些。
    突然,一件令人吃惊的事发生在当马车就要驶出布格街的时候。当马车驶离那停立在朦胧暗影里的城墙约有十几步的时候,走过来一群笑闹叫嚣着的街头儿童,这时一块石头从开着的窗户外飞了进来。这块石头还没有鸡蛋大,造成不了太大的伤害。不知是哪一位克利山·施努特或者海纳·乌斯为了庆祝革命把它投出来的,显然投石头的人并没有怀着什么恶意,也许根本不是对着马车扔的。石头毫无声息地飞进窗户来,没有声音地落在莱勃瑞西特·克罗格盖在厚皮褥子下面的胸脯上,又毫无声息地从皮褥子上滚下来,落到地上。
    “混账!”参议气愤地说。“难道他们都发疯了不成!……没有打伤您吧,岳父?”
    老克罗格令人担忧地一语不发。由于光线的原因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直挺挺地坐在那里,比从前挺得更直更高,甚至后背都没有靠在靠椅上。过了一会他迟缓地、冷冷地、费力地从内心深处说出一句话:“这群流氓。”
    为了使他免受更多的刺激,参议没有答话。马车带着隆隆的声响从城门穿过去,三分钟以后,驶到一条宽阔的街上,眼前就是围着克罗格住宅的铁栏杆,栏杆尖一律镀着金。园门后面是一条两旁种着栗树的大道,直通到阳台,门两旁明晃晃地点着两盏金罩子大灯。当参议在灯光下看到他岳父时,不由得吃了一惊。那张脸是姜黄的,肌肉松弛,皱纹累累。一个浮现在嘴角上的傲慢冷峻的表情已经变成一副歪曲痴呆、麻木不仁的垂死的丑相了……马车停在阳台前边。
    “扶我一下,”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说,虽然这时先下车的参议已经把皮褥子掀到一边,把胳臂放在他腋下,准备搀扶他。参议搀着他在铺着砂子的路上慢慢地走了几步,走到通向餐厅的白石台阶前面。突然老人像一滩泥一样瘫倒在地,头沉重地垂到胸脯上,以至他那垂下来的下颚和上颚相碰,口国啦的响了一声。他的瞳孔渐渐地散开了……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这位时髦的骑士,已经回到他的祖先那里去了。

    当这件事过去十四个月之后,一八五○年一月的一天落雪又降雾的早晨,格仑利希夫妻俩坐在餐厅里,身旁是他们的三岁的小女儿。浅黄色的木板镶在屋子的墙壁上,他们坐的椅子是用每把二十五马克的价钱买来的。
    由于雾气很大,玻璃上都是灰蒙蒙一片,只能模模糊糊地望到外面的几株光秃秃的树和灌木的影子。磁砖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把屋子填满了一种芳香的融融的暖意。从壁炉旁边的一扇开着的门,遥遥可以望见小书房里的花草的绿叶;对面一边,通过半掩的绿色纱布的窗帘可以看到一扇高大的玻璃门和用一色棕缎布置的客厅。门框四边堵着棉花卷,浓郁的雾气把紧挨着大门的一座小露台藏得严严实实的。除了这两个通道以外,屋子里还有一扇通向走廊的门。
    一块绿桌布铺在圆桌上雪白的锦缎上,桌布上摆着透明的金边磁器,好像贝母似地泛着乳白的光。一只茶炉吱吱地烧着。奶油面包片放在一只做工精致的银质面包箧里。这只面包箧的口很浅,形状像一只微卷的锯齿边的大叶子。一只钟形的玻璃罩下面堆着带网纹的小黄油球,另一只下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干酪,白的、黄的、带大理石纹的、绿色的。自然了,因为格仑利希先生早餐总要吃些热菜,所以男主人面前还放着一瓶红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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