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月!”汉斯·卡斯托尔普接腔说。“可是我感到冷啊!我冷得厉害,我指的是我的身体,因为我的脸滚滚烫的——你倒摸一下看,简直像火烧一般!”
这种叫别人摸摸脸儿的要求,跟汉斯·卡斯托尔普的个性完全不相称,他本人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约阿希姆对这个理也不理,只是说:
“这是空气的关系,没什么。贝伦斯本人的脸也整天红得发紫。许多人都不习惯。嗯,向前走吧,不然我们什么也吃不到了。”
外面,护士的身影又出现了,她用一双近视眼好奇地瞅着他们。但在第一层楼,汉斯·卡斯托尔普突然站住,他听到离走廊转角后面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非常可怖的声音,这声音虽不响,却令人毛骨悚然。汉斯·卡斯托尔普不由得勃然变色,圆睁着眼直愣愣地望着表兄。这咳嗽声显然是男人的,但跟别人的不一样,汉斯·卡斯托尔普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咳声。他听到过的其他咳嗽声跟它相比,就显得健康动听而富有生命力了。这是一种奄奄无生气的咳嗽,它不是阵发性的,而像有某种有机溶液的稠黏物质一阵阵无力而令人憎嫌地泛上来,发出咯咯的声音。
“唔,”约阿希姆说,“这个人的脸色很难看。你要知道,他是奥地利的贵族,是一位贵人。他天生是一个骑手,现在却落到这步田地。可是他还能走动。”
他们继续向前走时,汉斯·卡斯托尔普还是热切地谈论着那位骑手的咳嗽。“你得记住,”他说,“这类咳嗽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对我来说,这完全是陌生的,给我的印象当然很深。有多种多样的咳嗽,有干的,也有湿而带痰的。一般说,湿的倒比刚才那种狗嗥叫般的干咳好些。当我年青时(他居然说出“我年青时”那样的话来)曾患过哮喘,那时我咳起来就像狼嗥一般。当后来声音稍稍湿一些时,大家都乐了,这个我现在还记得。不过这样的咳嗽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至少我没有——这简直不是人的咳声。它不是干的,可也不能说是湿的,湿的还远远谈不上呢。听了咳声,似乎恨不得亲眼去瞧瞧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副样儿——似乎全是黏滞滞的痰液……”
“得了,”约阿希姆说,“我可每天听到它,你用不着在我面前形容了。”
可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对刚才听到的咳嗽声老是放心不下;他再三申明,恨不得亲眼瞧瞧这位骑手。当他们走进餐室时,他那因旅途而劳顿的双眼闪现出激动的光辉。
餐厅里灯光明亮,看去高雅而舒适。它正好位于大厅右侧会客室对面的地方,据约阿希姆说,它主要为那些新来的、不准时吃饭的客人以及前来疗养院参观访问者供膳之用。不过有时也在那儿欢庆生日及举行告别宴会,病人身体普查结果良好时,也在这里庆祝一番。有时餐厅里可真热闹呢,约阿希姆说;人们甚至喝起香槟酒来。此刻餐厅里没有别的人,只坐着一位年约三十岁的妇女,她正在看一本书,嘴里哼着什么调子,左手的中指老是轻轻地敲着台布。当这对青年人坐下来时,她立刻换了个位置,背朝着他们。约阿希姆轻声说,这个女人看到男人很害臊,在餐厅吃饭时总是拿着一本书。据说她进肺病疗养院时还是一个姑娘,以后一直没有在外界生活过。
“嗨,你在这儿只住了五个月,跟她相比资格可浅呢。要是你再呆上一年,你还是比不上她,”汉斯·卡斯托尔普对他的表兄说。这时约阿希姆耸耸肩膀——这种耸肩膀的姿势他过去是没有的——拿起菜单。
他们在靠窗一张高起的桌子旁坐下来,这是餐厅里最舒适的位置。他们紧靠奶油色的窗帘面对面地坐着,红灯罩的台灯把他们的脸映得通红。汉斯·卡斯托尔普把两只刚洗好的手交叉在一起,舒舒坦坦地、满怀着某种期待的心情相互摩擦着,这是他坐下来吃饭时的老习惯,也许是因为他祖先吃饭前做过感恩祷告吧。一个身穿黑衣白裙的女郎为他们端上菜来,她的脸儿很大,面色非常健康,态度很客气,声音有些沙哑。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得悉人们称这儿的女侍者为“餐厅女郎”时,觉得怪有味儿。他们叫了一瓶格鲁奥德·拉罗舍酒,后来汉斯·卡斯托尔普又叫她端回去热一下。吃的东西很好,有芦笋汤,填馅子的番茄,有许多配料的烤肉,调制得特别好的甜食,乳酪以及水果。汉斯·卡斯托尔普尽情地吃着,虽然他的胃口并不像他预期的那么大。不过他一向是吃得多的,即使肚子不饿时也是这样,这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尊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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