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卡斯托尔普也站起身来致意。他脸上还残留着刚才兴高采烈的痕迹。但意大利人很礼貌地对两人说,他不想惊扰他们,要他们再坐下来,自己却仍旧悠闲地站在他们面前。他微笑地站着,打量这对表兄弟,特别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微笑时,在那漂亮地向上翘曲的丰满小胡子下面,嘴角的纹路更皱更深了,露出嘲讽的神情,这在表兄弟身上起一种奇妙的作用,使他们精神为之一振,如醉如痴的汉斯·卡斯托尔普也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感到很难为情。塞塔姆布里尼说:
“先生们的情绪可高啦,这是满有理由的,满有理由。早晨多美呀!天空蓝澄澄的,太阳又是笑盈盈的,”他一面说,一面轻捷而优雅地挥动一下手臂,向天空扬起一只皮肤微微发黄的小手,同时目光炯炯地斜眼往天际仰望。“这儿这么美,真叫人忘怀自己究竟栖身何处了。”
他说话时没有外国腔,只是发音时每个字眼咬得太准,使人们看出他大约是个异国人。他发音时,嘴唇动得怪有劲的,听他说话挺有意思。
“先生,您上咱们这儿一路还舒服吧?”他转向汉斯·卡斯托尔普说。“您对自己的命运是不是心中有数?我的意思是说,‘初次检查’这个阴森森的仪式有没有举行过?”这时,假如他真的想叫对方回答,他理应闭起嘴来稍等一下,因为他提出了问题,而汉斯·卡斯托尔普也正打算回答。但陌生人接着继续问:“仪式的经过情况很顺利吧?从您的笑声中——”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嘴角的皱纹一条条变深起来,“可以得出不同性质的结论。
咱们的弥诺斯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克里特岛国王。据说死后为阴间三判官之一。和赖达曼托斯希腊神话中宙斯之子,弥诺斯兄弟。死后与弥诺斯等一起为阴间判官。判处了您几个月?”“判处”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似乎显得特别可笑。“让我猜一下吧。六个月,或者干脆九个月?咱们这儿对时间可从不吝啬……”
汉斯·卡斯托尔普惊诧地笑了。他在苦苦思索弥诺斯和赖达曼托斯究竟是谁。他回答说:
“嗳,不。您搞错了。塞普塔姆……”
“塞塔姆布里尼,”意大利人明确而着重地纠正他,同时又幽默地鞠了一躬。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请原谅。哎,您误会了。我一点病也没有。我只是来看我表哥齐姆森,住上一两个星期,乘此机会也想稍稍休养一下……”
“怪了,您竟不是咱们的一员?您身体健康,您只是在这儿作客,像浓荫中的俄底修斯一译奥德修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特洛伊战争中曾献木马计,使希腊军队获胜。一样?你居然屈身下降到死人出没、闲荡的深渊里,真勇敢呀!”
“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怎么说降到深渊里?这我倒要请教一下。我可登上你们五千英尺左右的高山呢。”
“这只是您的看法罢了!依我看,这是错觉,”意大利人做了一个毅然决然的手势说。“咱们是掉在深渊里的人,可不是么,少尉?”这时他转向约阿希姆。约阿希姆对他的谈吐也颇感兴趣,但不想流露出来,沉思地回答说:
“咱们把这个问题确实看得太简单了。但咱们以后毕竟可以同心协力,振作起来。”
“唔,这点我相信您,您是一个正派人,”塞塔姆布里尼说。
“是,是,是,”他连称三声“是”,把S发成清音。德语S一般发浊音,而意大利语则一般发清音。这时他又转向汉斯·卡斯托尔普,用舌尖轻舐上颚三次,咂咂有声。“瞧,瞧,瞧,”他又连说三次,S仍发清音。他凝神打量新来的客人,可说是目不转睛。接着眼神又活跃起来,继续说:
“那么,您是心甘情愿地上山来跟咱们这些沉沦的人为伍,赏个光跟咱们周旋一个时期喽。唔,这很妙。您心目中准备待上多少时间?我只是问一下大致期限。既然这个期限是他本人、而不是赖达曼托斯规定的,那我倒很想知道时间究竟有多长?”“三星期,”汉斯·卡斯托尔普得意洋洋地说,因为他看出,人家对他不胜艳羡哩。
“哦,天哪,三星期!少尉,您听到了没有?‘我到这儿住上三星期,以后又得动身’,这种说法不是有点儿傲慢不恭吗?先生,如果允许我来教导您的话,咱们这儿的日子不是以星期算的,最小的时间单位是月份。咱们算起日子来是大模大样的,这是咱们这些幽灵所享的特权。另外咱们还有一种特权,性质也大致相同。我能不能问一下,您生活中从事的是哪一门行业,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您准备从事哪一门行业?您可看得出,咱们的好奇心是没有止境的,好奇心也可算是咱们的特权之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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