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49)

2025-10-09 评论

    约阿希姆和汉斯·卡斯托尔普一致认为这番话很有道理,只是心照不宣而已。他们觉得他的话既伤感,又有煽动性,在尖刻的语调中含有反抗的意味,因而听了也很感兴趣,甚至有启发性。听到他说“胡子像一束干草”以及“漂亮的文字”之类的话,汉斯·卡斯托尔普不禁好心地笑了。与其说汉斯为此而笑,倒不如说因为塞塔姆布里尼讲这类话时显出一脸滑稽而灰心丧气的神情。接着,他又说:
    “老天爷,社会上的人就是这样凑合起来,构成一个团体。就餐时和谁同席,您是无法选择的,否则结果如何只有天知道了。我们桌上也坐着一位太太……斯特尔夫人,我想你们也认识她吧?简直可以说,她半点教养也没有。有时当她喋喋不休地说开来时,人们的眼睛不知往哪儿望才好。可是她经常抱怨气候不好,害得她总是懒洋洋的,我怕她的病情不轻呢。这个倒挺怪的——又有病,又是笨:我不知道这样说法是否恰当。不过我总有一种古怪的想法:要是一个人笨而又病,两者兼而有之,那么这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事了。人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怎样对付这号人才好,可不是吗,对病人终究要尊重些。对于病,人们总带几分敬意——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不过,要是一个人傻得连‘fomulus’似是而非的拉丁语,是斯特尔夫人的杜撰或误拼。和‘宇宙商店’此处系“化妆品商店”之误,因两词拼法近似。之类的错误也犯上了,那真令人啼笑皆非,而人们的心情也会陷入某种困境;这种情况真叫人可悲可叹,我简直无法形容。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不谐和的,彼此毫不相干,人们不习惯于这样的联想。人们认为,笨人必然健康而平凡,而疾病则能使人变得高雅聪明,超脱不群。人们往往是这样想的,可不是吗?我说的话可能已超出应说的范围,”他最后说。“这只是因为咱们偶尔谈起这一问题……”这时他感到茫然若失。
    约阿希姆也有些不自在。这时塞塔姆布里尼扬起眉毛一言不发,似乎出于礼貌地等待谈话告一结束。实际上,他故意把话收一下,为的是将汉斯·卡斯托尔普搞得晕头转向。接着他又说:
    “Sapristi表示惊叹的语气词,意为“哎呀!”,工程师,您显示出非凡的哲学才能,我压根儿想不到您竟有这种才能!从您的理论来看,您身体肯定没有外表那么健康,因为您读起这个来显然劲头十足。不过请允许我直言不讳:您的推论我不敢苟同,我否定它,甚至完全反对,您可以看出,对理性方面的事我是有些不耐烦的,我宁愿让人家斥为迂腐,而不愿俯首帖耳地屈从于您的观点。您阐明的这种观点,在我看来简直大有驳斥的必要……”
    “不过,塞塔姆布里尼先生……”
    “请……您允许我……我懂得您想说什么。您想说,您的意思并不是一本正经的,您代表的那种观点不一定是自己的,似乎只是从空中飘浮着的各种观点随手抓一个碰碰运气,不负任何责任。像您这样的年龄,这倒是颇合适的,这里并没有成年人那种固定不变的看法。您可以预先用各种各样的观点作一番尝试。Placetexperiri拉丁文:试一下也好。,”他说,用意大利腔说“C”字时发出软音来。“这是个警句。使我感到困惑的,却是下面这个事实:您的试验正好朝这个方向发展。我怀疑这是否偶然。我怕会出现这样一种倾向,如果不予迎头痛击,这种倾向会有根深蒂固地形成的危险。因此我感到有责任来纠正您。您说疾病和愚蠢结合在一起,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事。我承认这点。我宁取思想丰富的病人,而不喜欢患痨病的傻瓜。可是当您把疾病和愚蠢合起来看作是美学上不协调的现象,自然界的一种扫兴事儿,或者像您爱说的那样使人们的心情陷入某种困境,那我就有异议了。您把疾病看作是某种高雅的事,而且如您所说,某种值得尊敬的事,它和愚蠢完全不相干。这也是您说的话。我可认为不是这样!疾病一点儿也不高雅,一点儿也不值得尊敬。这样的观点本身就是病态的,或者有病态的倾向。要是我告诉您这种想法是多么陈腐和丑恶,也许会引起您对它的反感。它起源于人类崇奉迷信而只知忏悔罪恶的时代,当时人们的思想境界非常低下,只知道笨拙地模仿。那是一个异常可怕的时代,人们把和谐与健康看作是可疑的和邪恶的东西,而病弱呢,在当时却无异是一张通往天国的特许证。可是后来,理性和启蒙教育把盘据在人类心灵中这些阴影驱散了,不过还不彻底,今天我们仍在和它们作斗争。先生,这种斗争就叫工作,为人世间、为荣誉、为人类的利益而工作,人们在这种斗争中每天重新经受锻炼,这些力量将使人类完全解放,并把人类带到进步和文明的道路上,使他们获得更明亮、更温和、更纯洁的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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