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科夫斯基大夫究竟在讲些什么?他的思路往哪个方向发展?汉斯·卡斯托尔普集中思想盼望听出一个名堂来,但一下子无法捉摸,因为开始部分他没有听到,后来一心想着肖夏太太皮肉松弛的项背,就把大夫其余的话错过了。他讲的是关于某种威力,这么一种威力……总之他谈的是关于恋爱的威力。当然啰!这一主题在讲座的总节目中早已预告过,克罗科夫斯基大夫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讲的呢?何况这是他范围之内的事。本来,汉斯耳边听到的只是造船专业中变速机械一类的事,现在一下子听起有关爱情的课来,真有些怪。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的男男女女面前居然谈起这个微妙而不便轻易出口的事来,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克罗科夫斯基大夫谈时用各种各样的措词,既富于诗意,又玄奥而莫测高深,科学逻辑极其严密,而节调又婉转动听,在年青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听来,这个不很相称,然而正因为如此,才使娘儿们两颊飞红,汉子们却侧耳倾听。特别当讲演人在用“爱情”这个词儿时,意义经常相当含混,以致人们不知他究竟讲些什么,不知他所指的究竟是贞节还是情欲,这就难免使人稍稍产生某种晕船般的感觉。汉斯·卡斯托尔普有生以来,从没有像此时此地这样,三番五次地听到“爱情”这个词儿被人如此讲述。他仔细回想一下,觉得过去他嘴里从未讲过这个词儿,也从未在陌生人那儿听到过。也许是他错了,但不管怎么说,他觉得反复赘述,对“爱情”这个词儿并无多大好处。恰恰相反,这一个半用舌音、唇音发出的,中间带着软绵绵元音的又湿又滑的音节此处即指德文Liebe(爱情)这个词。,他毕竟有些反感;听到这个词儿,他就联想起掺水的牛奶或其他某种青白色的、淡而无味的东西,特别是跟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安排给强壮人吃的肉食相比。很显然,只要你像大夫那样一开头就谈这个问题,以后什么肉麻的话也就说得出来,而不会把全厅的人吓走。他说了一些人人都知道而羞于说出口的事,讲得很巧妙,很富于策略,但他并不以此为满足。他粉碎了人们的幻想,无情地让人们认识荣誉的真面目,毫不留情地抨击白发苍苍的老人们的尊严,对幼儿的天真无邪也嗤之以鼻,叫人们不要轻信。此外,他在大礼服上仍系着一条皱皱的领带,灰色的袜子外面穿的是一双凉鞋,给人以一种超群的印象,而汉斯·卡斯托尔普也暗暗有些吃惊。
他面前的桌子上,手边放着几本书和一些活页纸。他举了许多例子,讲了不少趣闻,为他的讲演增添不少光彩有几次他甚至背起诗句来。克罗科夫斯基大夫讲述了有关爱情的许多惊心动魄的形态,谈到了爱情现象中各种惊人的、痛苦的和神秘莫测的变化以及它巨大的威力。他说,在所有的本能中,性爱是最不稳和最危险的,就其本质来说最易令人误入歧途,而且背信弃义。这也是不足为奇的。因为这种强烈的冲动并不是简单的事,就其性质来说由许多成分组成,虽然整个说来是正当的,但各个组成部分却荒谬绝伦。克罗科夫斯基大夫继续说,既然我们不愿因为各个组成部分荒谬绝伦,就得出整体也是荒谬绝伦的结论,我们就一定会要求整体中至少有一部分——即使不是全部——是正当合法的,对各个荒谬的成分来说也是如此。这是逻辑的必然,大夫希望听讲的人都牢牢记住这点。有某些心理上的对付办法和纠正方法,某些正当合理的本能——他几乎要说这是属于布尔乔亚范畴的,在它协调的和有限的影响下,能将上述荒谬成分融成一个正常而有用的整体,这终究是一种经常性的、受人欢迎的过程,但结果如何(这时克罗科夫斯基大夫轻蔑地加上一句),医师和思想家是不相干的。反之在另一些场合下,这种过程无法获得,它也不能或不应获得;这时克罗科夫斯基大夫问:谁敢否认这种情况实际上更为高尚,而从心理角度来说也更难能可贵?在这种场合下,有两种力量是适合的:一种是对情欲的渴望,另一种是恰恰相左的一些冲动,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羞耻心和憎恨,从普通的布尔乔亚标准来衡量,它们都显示出异乎寻常的激情。它们在灵魂深处发生冲突,这种冲突使犯错误的本能不致找到庇护之所,用道德的外衣来掩饰。这样就能使爱情生活和谐而合乎礼仪。贞洁与情欲这两种力量之间的冲突——他演讲的重点不外乎这个主题——结果又如何呢?显然,最后是贞洁胜利了。恐惧、礼仪、淡漠、努力追求身心纯洁——这一切都压制着情欲,使它无法抬头,也不准朦胧的欲念在各种形式下尽情唤起和发泄出来;要唤起或发泄的话,至多也只是一部分而已。不过贞洁的胜利,只是表面上的和付出极大代价才取得的胜利,因为情欲是缚不住的,用强制性的方法也不能奏效。硬压下去的欲火是扑灭不了的,它还在燃烧,而且依旧保存在内心深处最隐蔽的角落里,努力寻找机会以求一逞。它会冲破贞洁的屏障,而且以其他形式(哪怕它改头换面,以致无法辨认)重新出现。可是这种被禁止、被压抑的情欲是用怎样的形式和面具重新出现的呢?克罗科夫斯基大夫提出这个问题,同时向大伙儿扫视一下,似乎一本正经地想等待听众的回答。唔,这个只好让他自己来讲,既然他已经讲得这么多了。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而看来他肯定是知道的。他那双眼睛欲火焰焰,脸色像蜡一样苍白,黑黑的胡子,再加上僧侣穿的那种凉鞋和灰色的羊毛袜,看去简直就是他刚才讲的那种贞洁与情欲之间的冲突的化身。至少汉斯·卡斯托尔普是这么想的。这时他像大家一样,迫不及待地等大夫的回答——这种被禁止的情欲究竟用什么形态重新出现。娘儿们屏住了呼吸。检察官帕拉范特又急急抖动起他的耳朵来,这样在紧要关头他就能听个一清二楚。于是克罗科夫斯基大夫说了出来:它是以疾病的形态重新出现的!疾病的症状,是情欲乔装打扮的活动形态,而所有的疾病都是变相的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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