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人就这样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地连续作着这种热烈欢欣的长谈。我甚至放弃了交际,很少出外访友,同时,人人谈论我的那阵时髦风气也已渐渐成为过去。我说这话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因为人们还继续爱我,欢迎我;我的意思只是说,大家应该承认,一种时髦风气在这世上的确是常常会左右一切的。至于我对于这位神秘的来客,最后真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因为除了钦佩他的智慧以外,还渐渐预感到他心中一定怀有某种意图,也许正在预备干出某种伟大的业绩。我在外表上从不对他的秘密露出好奇,决不直接或用暗示向他探问,也许这一点也使他感到高兴。但后来我看出他自己也似乎开始露出想告诉我什么事情的迫切愿望。至少从他开始每天来造访我以后过了一个月,这种心情就已经清楚地显示出来了。“您知道不知道,”他有一天向我,“城里面对于我们两人开始感到好奇,奇怪我时常到您这里来;但是随他们去吧,因为一切都会很快地水落石出了。”有时,他会忽然感到心情极度地激动,发生这种情形时他差不多总是马上立刻起来走掉了。有时,他长时间似乎是钻心透骨地注视着我,我心想:“他现在马上就要说出什么来了。”但是他又忽然打断了念头,谈起已经熟悉的,寻常的话题来。他还时常说自己头痛。有一天,完全不曾意料到地,在他热烈地谈了许多话以后,我看见他忽然脸色发白,蹙额皱眉,两眼紧盯着我。
“你怎么啦?”我说,“是不是不舒服?”
他是常常抱怨头痛的。
“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杀死过人。”
说完以后,微笑了,脸色白得象纸一般。他干吗微笑?在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这念头忽然先钻进了我的心里。我的脸也发白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对他嚷道。
“您瞧,”他仍旧面无人色地微笑着回答说,“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说出开头的第一句话来。现在说了出来,似乎是走上路了。我可以往前走了。”
我好长时间不相信他,后来也不是一下子就信的,只是在他连到我那里来了三天,把一切详细情节告诉我以后我才相信。我曾以为他是疯了,但是最后,显然带着极大的悲痛和惊讶,到底还是相信了他。十四年前,他曾对一个有钱的太太犯了极可怕的大罪,那是个地主的寡妻,年轻,貌美,在我们城里有自己的住宅,以备进城时居住之用。他对她极为热恋,向她表示爱慕,劝她嫁给他。但是她的心已属于另一位出身高贵、职位显赫的军官,那时他在出征,但是不久就会回来。她拒绝了他的求婚,还请他不要再到她家来。他不再前去以后,因为熟悉她家里房屋的布置,冒着被人家发觉的危险,胆大包天地黑夜里从花园爬上屋顶,溜进她的房间里去。然而正象通常的情况那样,凡是不顾一切大胆去干的罪行反而时常可以成功。他从天窗里爬进阁楼,顺着阁楼的小梯子走到下面她所住的房间里去,他很清楚,小梯子下面那扇门由于仆人的疏忽,往往并不上锁。他希望这一次也能遇到这样的疏忽,而恰巧正被他遇上了。他溜进住人的正房以后,就在黑暗里闯入她正点着灯亮的卧室。说来凑巧,她的两个侍女正好未经禀明主人,悄悄到本街邻居家赴命名日宴会去了。其余男女仆人都睡在楼下的下房和厨房里。他一看见沉睡的情人,欲火中烧,接着又被一阵渴望复仇的嫉恨情绪控制了他的心胸,他竟不顾一切,象醉人一般,走近前去,一下子用刀子直刺进她的心口,使她连喊也没来得及喊一声。随后又用最奸狡的心计把一切布置得使人家疑心到仆人身上去,甚至故意取了她的钱包,从枕头底下掏出钥匙,打开她的五屉柜,取了一点东西,装得正象是愚蠢的仆人所做的那样,留下有价证券不取,只取现钱,又挑大的金器拿了好几件,而对价值贵重十倍但却体积较小的东西却弃置不顾。他又取了一点东西,留作自己的纪念,——关于这点以后再说。他干完了这件可怕的事以后,就从原路出去了。无论当第二天事发以后,还是在他以后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人对他这个真正的凶手起过疑心!况且就连他对她的爱情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他的性格一向就是沉默寡言,不肯向人多说的,而且他也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心好友。大家只是把他当作被害人的朋友,甚至还不是亲近的朋友,因为他最近两个星期中根本没到她家里去过。人们立刻疑惑到她的农奴仆人彼得,而且一切情节恰巧又都吻合,因为这个仆人知道,而且死者也不隐瞒,她看到他是单身一人,品行又不大好,想把他送去当兵,以作为她应派的农民应征壮丁。人家还听说他喝醉了酒,曾在酒店里恶狠狠地扬言要杀死她。在她被害前两天他又逃了出去,住在城里某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凶案发生后的第二天,发现他醉得死沉沉地躺在城外的大道上,口袋里装着一把刀子,右手掌不知怎么还沾满血迹。他说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但是没有人相信他。女仆们则坦白说她们曾擅自出去赴宴,直到她们回家以前门廊上的大门一直没有闩好。再加以此外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迹象,因此竟把这无辜的仆人抓了起来。他被拘押,并开始加以审判,谁知一星期后犯人恰巧发了高烧,竟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地死去了。案子就算这样了结,一切归结为天命,所有的法官,上司,整个社会,大家全都相信这个已死的仆人就是真凶实犯。于是精神刑罚随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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