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159)

2025-10-09 评论

    门窗都打开了,烟囱门也打开,米卡从过道里拖来一桶水,先把自己的头淋淋湿,然后找来一块破布,在水里浸了一浸,敷在猎狗的头上。看林人对这件事却仍旧带着几乎满不在乎的神气,把窗子打开以后,没精打采地说了声:“这就行了。”就又去睡觉去了,把一盏点亮了的铁灯留给米卡。米卡忙碌了半个钟头照料这中了煤气的醉鬼,一直用湿布敷他的脑袋,已经打定主意整夜不睡了,但是实在累得精疲力尽,刚稍稍坐下来一会儿想喘一口气,眼皮就一下子合上了,接着立刻就不由自己地躺倒在长椅上,象死人一样沉睡了过去。
    他醒得非常晏,大概已经是早晨九点钟了。太阳从农舍的两扇小窗上灿烂地照进来。昨天那个卷发的农民已经穿上了上衣,坐在长椅上。他面前放着一个新的茶炊和一大瓶新的酒。昨天那瓶旧酒已经喝完,新的也已经喝了一大半。米卡跳起来,顿时猜到这该死的庄稼汉又喝醉了,已经沉醉得无可救药。他瞪着眼睛,瞧了他一分钟。庄稼人却默默地,狡黠地看着他,带着一种令人气恼的镇静神色,甚至象米卡所感到的那样,还有点瞧不起人的傲慢态度。他跑到他面前。
    “对不起,你瞧……我……您大概已经听这里的看林人说过:我是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中尉,就是老卡拉马佐夫的儿子,您正想要买下他的那片树林子。”
    “你这是瞎说!”庄稼人突然平静而坚决地说。
    “怎么瞎说?您认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么?”
    “我可不认识什么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庄稼人说,舌头都有点转动不灵的样子。
    “树林子,您正在想买下他的一片树林子;您醒一醒,好好清醒一下吧。是伊利英斯克的巴维尔神父领我到这里来的。……您还写了一封信给萨姆索诺夫,他打发我来见您。……”米卡喘着气。
    “你瞎说!”猎狗又一字一顿地说。
    米卡的脚都有点发凉了。
    “求求您,这不是开玩笑!您也许有点醉了。但您总还能说话,能听懂吧,……要不……要不我可真不懂了!”
    “你是漆匠!”
    “求求您,我是卡拉马佐夫,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有一件事情找您,……一个有利的提议,……很有利的……也就是关于树林子的事情。”
    庄稼人神气十足地捋着胡须。
    “你包了工,却专门赚钱骗人。你是个坏蛋!”
    “我跟您说,您弄错了!”米卡绝望地绞着自己的手。庄稼人一直捋着胡须,忽然狡黠地眨眨眼。
    “不,你给我指出来,你找出来,哪一条法律许可你做偷工减料的事?你听见了么!你是个坏蛋,你明白不明白?”
    米卡垂头丧气地退后了一步,忽然,象以后他自己形容的那样,似乎“有什么东西敲了他的额头一下”,他的脑子猛地里开了窍,仿佛“亮起了一根火把,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怎么也想不通:以他这样总还算是个聪明的人,怎么竟会醉心于这样的蠢事,迷恋于这种冒险的举动,还花了几乎整整一昼夜的功夫忙着照料这个猎狗,用湿布敷他的头。……“瞧,这人喝醉了,喝得烂醉如泥,而且还会狂饮烂醉一个星期的,——那等在这里会有什么用?要是这真是萨姆索诺夫故意打发我到这里来的呢?要是她……唉,我的天,我做了多大的傻事呀!……”
    庄稼人坐在那里,看着他,微微地笑着。如果换了一种情况,米卡也许真会由于怨恨而杀了这个傻子,但是现在他全身软弱无力得就象个婴儿一样。他静静地走到长椅跟前,拿起大衣,默默地穿上,走出屋子去了。他走到另一间屋里,看林人不在,那里什么人也没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十戈比的零钱,放在桌上,作为过夜、蜡烛和打搅他的报偿。他走出农舍,看到四周全是树林,别的什么也没有。他信步向前走着,甚至不记得出了农舍该朝哪个方向拐,——向右呢,还是向左;昨天夜里,他匆匆忙忙同神父赶到这里来,并没有注意道路。他此刻心里对谁也没有丝毫仇恨,甚至对萨姆索诺夫也一样。他在狭窄的林中小路上,无意识地、茫然地走着,怀着“茫然若失”的心情,根本不理会正在往哪里走。他忽然变得身心全都疲倦到了极点,对面来一个孩子就可以把他打倒。但是他总算走出了树林: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已被割去庄稼的光秃秃的广阔田地。“周围全是绝望,全是死亡!”他反复地说,一直大步地往前走着,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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