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20)

2025-10-09 评论

    有许多挤在他身旁的女人由于一时的效果而流出了感动和欢欣的眼泪;另一些人奔过去吻他的衣角。有的人在那里哭泣赞叹。他祝福着大家,还同一些人谈话。这个疯癫病女人他早已认识,是从离修道院不远、只有六俄里路的村子里领来的,以前也曾领她来过。
    但却又干又瘦,并非由于日晒,却满脸黧黑。她跪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长老。她的眼光里似乎有一种狂乱的神色。
    “远地来的,老爷子,远地来的,离这里三百俄里。远地来的,神父,是远地来的,”女人拉长声音说,平稳地左右摇晃着脑袋,用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她说话象在哭诉。老百姓中间有一种沉默无言、逆来顺受的忧愁,它深藏内心,毫不显露。但也有一种难忍难熬的忧愁,它一旦流泪发作出来以后,便转入了哭诉。女人们尤其是这样。它并不比沉默的忧愁轻松。哭诉所能给人的慰藉,只能是更痛苦地撕裂心胸。这类的忧愁甚至不希望慰藉,它正是以无法慰藉之感来作为自己的滋养料。哭诉只不过是一种不断地刺激创伤的需要罢了。
    “是小生意人家的么?”长老继续说,好奇地打量她。
    “我们是城里的,神父,城里的,我们务农,却是城里人,住在城里。神父,我是来看您的。老听人讲起您,老爷子,讲起您。我埋葬了小儿子就出来进香。到过三个修道院,人家指点我说:‘娜斯塔秀斯卡,你上那儿去吧。’那就是说,上您这儿来,亲爱的,上您这儿来。我就来了。昨天住了一宿,今天到您这里来了。”
    “你哭什么?”
    “舍不得小儿子,老爷子,他快三岁了,三岁只差两个月。我想念儿子想得真苦啊,神父,想念儿子。这是最后的一个儿子,同尼基图什卡生了四个孩子,可孩子老留不住,老留不住,好人,老留不住。我埋了头三个并不很可惜,把最后的一个埋了,却让我忘不掉。好象他就在我面前站着,不走开。把我的心都撕碎了。看着他的小衣裳,小衬衫,小靴子,就哭一场。我把他死后遗留下的一切东西全摆了出来,一面看,一面哭。我对丈夫尼基图什卡说,你放我出去进香吧,当家的。他赶马车,我们不穷,神父,我们不穷,赶自己的车,马和车全是自己的。可现在我们要财产有什么用?他,我那个尼基图什卡,只要我一不在家就开始喝酒,这是一定的,以前也是这样:只要我一转身,他就走下坡道。现在我连想也不去想他了。已经离家三个月。我忘记了,什么都忘了,也不愿意再去想它,我现在同他在一块儿有什么意思?我已经和他完事了,一切都完了。我现在不愿意看见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产,我什么也不想看!”
    “是这样的,做母亲的,”长老说,“有一天,一位古代伟大的圣徒在教堂里看见了一个和你一样哭泣的母亲,也是哭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独生子,孩子也是被上帝召唤去了。圣徒对她说:‘难道你不知道,这些孩子在上帝的宝座前面是多么胆大?在天国里简直没有比他们更胆大的了。他们对上帝说,主,你赐给了我们生命,我们刚刚看了看它,你就又把它收回去了。他们那么大胆地不断请求,上帝只好立刻赐给他们天使的名号。所以,’圣徒接着说,‘女人,你应该快乐,不必哭泣。你的小儿子现在也成了上帝的天使中的一个了。’这就是古时候圣徒对一个哭凄的女人所说的话。他是一个伟大的圣徒,不可能对她说假话。所以你要知道,作母亲的,你的孩子现在也一定站在上帝的宝座前面,快乐,喜欢,为你祈祷。所以你也一样不必哭泣,应该喜欢。”
    女人听着他说话,手托着面颊,垂着眼睛。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尼基图什卡也这样安慰我,跟您说的一模一样。他说:‘你这傻女人,哭什么,我们的小儿子现在一定同天使一块儿在上帝面前唱歌。’他对我说这话时,自己也哭了,我看见他和我一样,也在哭。我说:‘尼基图什卡,我知道,他不在上帝那里,又能在哪儿呢。不过他现在却在我们这里,尼基图什卡,不,他就在跟前,还跟以前似的坐在那儿!’哪怕只让我看他一眼,只让我再看他一眼也好,我可以不走近他的身边,在一边躲着不吭一声,只要能有一分钟再看看他,听听他怎样在院子里玩,有时走进来细声细气地喊:‘妈妈,你在哪儿?’只要让我再听到一次他怎样在屋里迈着小腿走路,只要再听到一次小腿噔噔走路的声音就好了。我常常,常常记得,他跑到我的面前,又喊又笑。我只要听到他的小腿走路的声音,只要一听到,就能认出来的!但是他不在了,老爷子,不在了,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这是他的小腰带,他却不在了,我现在永远看不到他,听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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