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有什么特别感到痛苦的?”
“我的痛苦是……没有信仰。……”
“不信上帝么?”
“哦,不,不,这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但是我觉得来世是一个谜!谁也不能,谁也不能解开这个谜!您听我说,您能治疗百病,您熟知人类的心灵;我自然不敢希望您完全相信我,但是我可以用最庄严的话向您保证,我现在决不是信口开河,关于来世的这种念头使我不安到既痛苦、又害怕、又恐怖的程度。……我不知道去问谁好,一辈子也不敢。……可我现在竟大胆来向您。……唉,现在您会把我当做什么人呀!”她激动地把两手一拍。
“您不必担心我会怎样想,”长老回答说,“我完全相信您的烦恼是真诚的。”
“唉,我实在感谢您!您瞧:我常闭上眼睛,心里想:如果大家全相信这个,那么这是怎么产生的?有人说,这最初是从对可怕的自然现象发生的恐惧产生的,其实这一切都是没有的。但是我心想,我一辈子都相信这个,可现在一旦死去,就马上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在坟墓上长满了牛蒡草’,象一个作家所说的那样。这真是可怕!要怎样——怎样才能恢复信仰呢?不过,我只是在小孩的时候才这样相信,机械地相信,一点也不用脑子想,……究竟用什么,用什么来证明这个呢?所以我现在跑来恭敬地向您请教。如果我错过了现在的机会,那么这一生就没有人来回答我了。有什么来证明,用什么来使我相信呢?唉,这真是我的不幸!我站在这里,看看四周,发现大家都觉得无所谓,没有人考虑这个问题,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忍受。这真是可怕,这真是可怕!”
“无疑地是可怕。但是这种事情无法证明,却可以确信。”
“根据什么?靠什么?”
“靠积极地爱的经验。您应该积极地,不倦地努力去爱您周围的人,您能在爱里做出几分成绩,就能对于上帝的存在和您的灵魂的不死获得几分信仰。如果您对于邻人的爱能达到完全克己的境地,那就一定可以得到坚定的信仰,任何疑惑都不能进入您的灵魂里去。这是累试不爽的,也是确凿不移的。”
“积极地爱么?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而且是那么重要的问题!您知道:我很爱人类,您相信不相信,我有时幻想着抛弃所有的一切,离开丽萨,去当护士。我闭上眼睛,心里幻想着,在这种时候我感到自己具有无法战胜的力量。任何创伤,任何脓疮都不能使我害怕。我可以换绷带,亲手去洗涤,我可以做这些受痛苦的人的看护妇,我准备吻这些脓疮。……”
“您的脑子里能幻想这些,不想别的,就很好,很不容易。碰上机会,也许真的会做点好事出来。”
“是的,但是我能长久忍受这种生活么?”这位太太激动到近乎狂热地继续说,“这是最紧要的问题!这是我最感痛苦的一个问题。我闭上眼睛,自己问自己:你能不能在这条路上支持很久?假使你给他洗疮的那个病人不立即报答你的好意,反而做些任性的行为使你伤心,对于你的仁爱的服务不加珍重,不予注意,朝你吆喝,提出粗暴的要求,甚至在上司面前抱怨你,——这是痛苦难忍的人们常有的事,——那时会怎样呢?你的爱能继续下去吗?您知道,我已经心惊胆战地预料到: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会使我对人类积极的爱马上冷却,那就是忘恩负义。一句话,我是一个需要报酬的工作者,我要求立即取得代价,那就是给我夸奖和以爱来报答我的爱。要不然我是不能爱哪一个人的!”
她带着真诚地自我谴责的狂热心情说着,说完,用挑战般的坚决神情看着长老。
“很早的时候,有一个医生就已经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长老说。“这人年纪不轻,确是一个聪明人。他说得很坦白,和您一样,虽然带点玩笑口气,却是辛酸的玩笑。他说,我爱人类,但是自己觉得奇怪的是我对全人类爱得越深,对单独的人,也就是说对一个个个别的人就爱得越少。他说,我在幻想中屡次产生为人类服务的热望,也许真的会为了人类走上十字架,如果忽然有这个需要的话,然而经验证明,我不能同任何一个人在一间屋里住上两天。他刚刚和我接近一点,他的个性就立即妨碍我的自爱,束缚我的自由。我会在一昼夜之间甚至恨起最好的人来:恨这人,为了吃饭太慢,恨那人,为了他伤风,不断地擤鼻涕。他说,只要人们稍微碰我一下,我就会成为他们的仇敌。然而事情常常是我对于个别的人越恨得深,那么我的对于整个人类的爱就越见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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