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267)

2025-10-09 评论

    米卡匆匆忙忙地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念道:
    “‘欲解决此问题,须先将自己的人格与自己的现实处境分开。’你明白不明白?”
    “不,我不明白。”阿辽沙说。
    他好奇地一面偷偷瞧着米卡,一面听他说话。
    “我也不明白,又含混,又不清楚,却很聪明。他说:‘现在大家都这样写,因为潮流风气就是这样。……’他们害怕潮流。这混蛋,他还会写诗,赞美霍赫拉柯娃的纤足,哈,哈,哈!”
    “我听说过了。”阿辽沙说。
    “你听说过么?听过那首诗么?”
    “没有。”
    “我这里有,让我念给你听。你不知道;我还没有对你讲过,这里有整整一大段故事。真是个混蛋!他三星期以前忽然挪揄起我来,说:‘你为了三千卢布,象傻瓜似的陷了进来,但是我却可以捞到十五万,娶一个寡妇,到彼得堡去买一所石头大厦。’他对我讲他怎样追求霍赫拉柯娃,她在年轻的时候就不聪明,四十岁上简直就变得疯疯傻傻。他说:‘而且她还很多情,我就要利用这点把她弄到手。我娶了她以后,就把她带到彼得堡去,在那里办一张报纸。’他说时嘴唇上竟还带着下流的、贪婪的涎水,——他的涎水并不是为霍赫拉柯娃流的,却是为了这十五万。他自吹自擂,向我夸口;老上我这里来,每天都来,对我说:她上钩了。脸上一脸的喜色。谁料到他会突然被赶了出去;彼得-伊里奇-彼尔霍金占了上风,真是好样的!为了她把他赶了出去,我真想要好好吻吻这位傻太太!当时他到我这里来,编了这首诗。他说:‘我是生气第一次弄脏我的手写起诗来,为了奉承,也就是为了做有益的事。我把钱从一个傻女人手里抢过来,以后可以造福社会。’所有一切卑鄙龌龊的事情他们都可以找到这种造福社会的借口的!他说:‘无论如何,我比你的普希金总写得好些,因为我能在一首滑稽的小诗里也塞些忧国忧民的公民感进去。’他是在指普希金的什么,——这我明白。假使他果真是有才华的人倒也罢了,可他却只会描写女人的小脚!他还对他那些打油诗很自负哩!他们这种人的自尊心,自尊心啊!他想出了这么一个题目:《祝我意中人的病足早日痊愈》,他真是个滑稽角色。
    纤足生来真美好,
    肿得实在不大妙!
    请位医生来诊治,
    越包越扎越糟糕。
    纤足并非我所好,
    普希金才写这一套。
    我所爱的是头脑,
    只愁它不大爱思考。
    刚刚有些开了窍,
    又被足疾来打搅!
    为使头脑能清明,
    但愿脚痛早点好。
    “下流胚,真是下流胚!但是这坏蛋做得倒很巧妙!果真塞了些‘公民感’进去。在他被撵走时候,可一定气坏了。简直咬牙切齿了吧!”
    “他已经报了仇,”阿辽沙说,“他写了一普通讯造霍赫拉柯娃的谣。”
    于是阿辽沙匆匆地把在《流言》报上刊出那普通讯的事讲给他听。
    “那是他,是他!”米卡皱着眉肯定说。“那一定是他!这类通讯……我是知道的,已经写了不少这种下流的东西,譬如讲格鲁申卡的事情的!……还有讲她……讲卡嘉的。……哼!”
    他烦恼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哥哥,我不能在这里久留,”阿辽沙沉默了一会以后说,“明天对于你是一个可怕的、重大的日子:上帝的裁判临到你头上了,……可我真奇怪,你踱来踱去,不谈正事,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不必惊讶,”米卡急躁地打断他的话说,“难道还叫我谈那只臭狗,谈那个凶手么?你和我已经谈得够多了。我不愿意再谈论这臭人,臭丽萨维塔的儿子!上帝会杀死他的,你往后瞧吧!你别响!”
    他带着激动的心情走到阿辽沙面前,忽然吻了他一下。他的眼睛闪着光。
    “拉基金不会懂得这个的,”他开始说,似乎兴高采烈起来,“至于你,你却全都明白。所以我渴望你来。你瞧,我早就想在这里,在这剥落的牢墙里面,对你倾吐许多话,但是却还一直闭口没谈最主要的一件事:时间似乎还没有到。现在总算等到了最后的时刻,好对你吐露我的心里话了。兄弟,我在最近这两个月里感到自己身上产生了一个新人。一个新人在我身上复活了!他原来就藏在我的心里,但是如果没有这次这一声晴天霹雳,他是永远也不会出现的。真可怕!说到我今后会到矿山里去用铁锤挖二十年的矿,那有什么,我并不怕这个,我现在害怕的是另一件事:我就怕那个复活的人又离开了我!就在那里,矿山里,地底下,自己的身边,在同样的囚犯和凶手的身上,也可以找到一颗人类的心,和它融合无间的。因为在那边也可以生活,也可以爱和悲伤的!可以使囚犯身上僵化了的心复活起来,可以花费许多年的光阴来照顾他,最后终于从黑暗的深渊中培育出高尚的心灵,慈悲的胸怀,让天使再生,使英雄复活!他们这类人很多,有成百上千,我们这些人都是对不起他们的!我在那样一个时刻梦见了‘娃娃’,‘娃娃为什么这样穷?’那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在那样一个时刻对我昭示的预言!我要为着‘娃娃’而去流放。因为大家都应当为一切人承担罪责。为一切的‘娃娃’,因为既有小的孩子,也有大的孩子。大家全都是孩子。而我将要为大家而去,因为必须有人为大家而去。我没有杀死父亲,但是我应该去。我甘愿接受!我是在这里才想到了这一切的,……就在这剥落的牢墙里。他们是很多的,那里有成百上千这样的人,在地底下,手持着铁锤。是的,我们将身带锁链,没有自由,但是那时,在我们巨大的忧伤中,我们将重新复活过来,体味到快乐,——没有它,人不能生活下去,上帝也不能存在,因为它就是上帝给予的,这是他的特权,伟大的特权。……上帝啊,人应该在祈祷里忘记自己!我到了地底下,如果没有上帝,那怎么能行呢?拉基金是在胡说八道。如果人们真要把上帝从地上赶走,那我们会在地底下迎接他!罪犯是少不了上帝的,甚至比非罪犯更少不了他!那时候,我们这些地底下的人将在地层里对上帝唱悲哀的赞美诗,对给予快乐的上帝唱!上帝和他的快乐万岁!我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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