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289)

2025-10-09 评论

    “你有什么事?”伊凡一面走,一面回头说。
    “告别了吧。”
    “明天见!”伊凡又说了一声,从木屋里走了出来。暴风雪还在继续猖獗。最初几步他走得很猛,但是忽然似乎有点踉跄起来。“这是身体疲乏的关系。”他心里想,笑了笑。这时仿佛有一种快乐心情涌现在他的心头。他自己感到无比坚定:近来把他折磨得异常痛苦的动摇心情已经结束!已经做出了决定,“再也不会变更的了,”他高兴地想。就在这时他忽然绊在一个什么东西上面,几乎摔倒。他站住了,辨认出自己脚下横着的就是被他摔倒的那个农民,他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人事不知,动也不动。雪落了他一脸。伊凡忽然抓住他,拖着他走。他看见右面小屋子里有灯光,就走过去敲窗板。小屋的主人,一个小市民,应声出来。他请他帮忙把农民抬到警察局去,答应给他三个卢布。小市民穿好衣服出来了。我不再详细描写伊凡-费多罗维奇怎样达到目的,把农民安顿在警察局,还安排好马上请医生来给他瞧,而且又一点也不吝惜地花钱“打点”。我要说的是这件事情差不多花去了一小时的工夫。但是伊凡-费多罗维奇感到很满意。他头脑里漫不经心地想着,突然愉快地想到:“要是我没有对明天的行动下了坚定的决心,我是决不会去耽搁整小时的工夫来照管这个农民的,一定会从他身边走过,才不管他冻死不冻死哩。……不过话说回来,我是多么有力量观察自己呀!”他同时以更愉快的心情想道:“可他们还认为我发了疯哩!”他走到自己家附近的时候,忽然站住,产生了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要不要现在就去见检察官,告发一切?”接着又回身向门口走去,心里决定:“明天一起解决吧!”他暗自低语说,奇怪的是所有的快乐,所有的自满情绪一刹那间几乎全都没有了。他走进屋里时,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冰冷的感觉,似乎是回忆到,说得正确些,似乎是提醒他,在这屋里有某种痛苦的、讨厌的东西,现在正存在着,而且以前也存在过。他疲乏地倒在沙发上。老妇人送来茶炊,他沏了茶,但是没有动一动;把老妇人打发走了,让她明天再来。他坐在沙发上,感到头昏脑胀。他觉得不舒服而且无力。他似乎要睡过去,但又马上不安地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步,以赶走睡魔。他有的时候感到自己正在陷入梦魇。但他最关心的却不是生病;他又坐下来,不时向周围环顾一下,似乎在察看什么东西。这样看了几次。后来他的眼光聚精会神地落在一点上。伊凡笑了一笑,但是脸上却布满了怒气。他久久地坐在那里,两手紧紧地捧着脑袋,眼睛仍旧溜着原先的那一点,朝着靠在对面墙上的沙发斜看着。显然好象那儿有什么招他生气,有什么东西使他不安,折磨着他

    我不是医生,但是我觉得已经到了必须对读者交代一下伊凡-费多罗维奇的病的时候了。我在这里只想事先说明一点:他今天晚上恰巧处于发作脑炎的前夜。他的身上早已种了病根,不过一直还在顽强抵抗着,现在终于完全被疾病压倒了。我对于医学完全外行,只能冒昧地推测,也许他借着非常的意志力,的确曾暂时挡住了病魔,并想完全战胜它。他知道他身体不舒服,但是在这时候,在一生中将要来临的这个性命交关的时刻,正当必须亲自出头,勇敢而且坚定地说出自己的话,并且“在自己面前证明自己无罪”的时候,他特别厌恶生病。但他还是到莫斯科新来的医生那里去了一次,——这医生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为了想实现她的一个幻想特地请来的,这在上面已经提到过。医生听了他的叙述,并经过检查,断定他的脑子甚至好象有点失常,对于他怀着厌恶心情承认出来的一些话一点也不惊讶。“在您的情况下,产生幻觉是完全可能的,”医生肯定说,“虽然必须加以验证,……总而言之,必须开始认真治疗,一分钟也不能耽误,要不然一定会有严重的后果。”但伊凡-费多罗维奇从他那里走出来以后,没有按他的明智的劝告做,不肯躺下来就医:“我还可以走路,暂时还有力气,如果倒下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那时再让人家爱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去吧。”他摆了摆手就这么决定了。他现在坐着,几乎自己觉得自己正在陷入梦魇,象上边已经说过的那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墙沙发上面的什么东西。那里忽然发现坐着一个人,谁知道是怎么进来的,因为伊凡-费多罗维奇从斯麦尔佳科夫那里回来进屋的时候,他还没有在屋里。那是一位老爷,或者不如说是俄国的某一类绅士,年纪已经不轻,正如法国人所说的那样,“quifrisaitlacinquantaine”①,深色的,还显得又长又密的头发里,以及修剪过的小尖胡子里都夹着不多的几缕银丝。他穿一件褐色上衣,显然是上等裁缝做的,但是穿破了,大概是两年前做的,已经完全不合时髦,这类衣裳在富裕的上流社会里已有两年没人穿了。衬衣和象围巾似的长领带,全和一般漂亮的绅士一模一样,可是如果近看一下,就可以看出衬衣是肮脏的,宽阔的围巾是十分破旧的。客人的那条带格的裤子很合身,但也是颜色太浅,又似乎太瘦,现在已经没有人穿了,就象那顶柔软的白绒帽一样,这位客人现在还戴着这么顶帽子未免太不合时令了。一句话,那是在囊中羞涩情况下维持的体面外表。这绅士很象属于在农奴制时代曾兴旺得意的那种游手好闲的地主。他显然见过世面和上等社会,曾经有过广阔的交游,也许至今还保持着,但是在度过了青年时代无忧无虑的生活以后,再加上农奴制新近被废除,渐渐变得贫穷,似乎变成了一位高等食客,经常出入于一些好心的老朋友家里,人家之所以乐意接待他,是因为他性格随和,易于相处,也因为他总还算是个体面人,甚至不管到谁那儿,总还可以占一席地,不过自然是只能敬陪末座。这类性格随和的上流食客善于讲闲话,陪打牌,却决不喜欢别人硬要托他们去办任何事情。他们通常是孤身一人,或是光棍,或是鳏夫,也许有子女,但总是在远地的某婶婶、姨母处抚养着,——对于他们,这位绅士几乎从来不在上流社会里提起,仿佛是有点为这样的亲戚害臊。他们逐渐地和子女们完全隔阂了,只是偶尔在过生日和圣诞节的时候得到他们的贺信,有时甚至也回答一两封。这位不速之客的面容不仅温厚而且随和,按照情况需要,随时准备作出种种亲切有礼的脸色来。他身上没有表,但是戴着系在黑色绸带上的玳瑁边夹鼻眼镜。右手的中指上赫然戴着一只厚重的金戒指,上面镶着块不太贵重的蛋白石。伊凡-费多罗维奇不高兴地沉默着,不愿意开口说话。客人等候着,坐在那里,正象一个食客,刚从楼上专门腾给他住的房间里走下来,和主人作伴,但因为主人正心里有事,皱眉想着什么,所以只是安分守己地沉默着,但是只要主人一开口,就随时准备作各种亲切的闲谈。忽然,他的脸上似乎露出一种关心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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