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伯的态度看着那样安静,他露了面儿以后,他说的话那样简短,因此文恩以为他是服了命的了。等到他们出了屋子,走到梯子口儿上,他的真实心情才分明露了出来。因为他站在那儿,一面把头朝着游苔莎躺的那个屋子一点,一面带着犷野的微笑,说:“她是我今年害死的第二个女人。我母亲死,大部分由于我,她死,主要由于我。”
“怎么讲哪?”文恩问。
“我对她说了些残酷无情的话,她就从我家里走了。等到我想起来去请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本来我自己应该投水自尽才对。要是当时河里的水把我压了下去,把她漂了起来,那对于活着的人,就真是大慈大悲了。但是我可没能死。这些应该活着的可都死了,我这个应该死的可还活着!”
“不过你不能这样给自己加罪名,”文恩说。“照你这样一说,子女犯了杀人罪,父母就是祸根了,因为没有父母,就永远不会有子女呀。”
“不错,文恩,这个话很对;不过你是不知道一切详细情况的。要是上帝让我死了,那于所有的人都好。我在世上作了这些孽,太可伯了,但是我对于这种恐惧,可越来越不在乎了。人家说,和苦恼熟悉了,就会有嘲笑苦恼的时候。我嘲笑苦恼的时候一定会不久就来到的。”
“你的目标永远是高尚的,”文恩说。“干吗说这种不顾一切的话呀?”
“不是这样,并不是一切不顾,而实在是一切无望。我作了这种事,可没有人,没有法律,能来惩罚我,这就是叫我顶痛恨的地方。”——
游苔莎和韦狄水堰丧命的故事,有好些礼拜、好几个月,在爱敦荒原全境,以及荒原以外,各处传布。所有他们的恋爱里经人知道了的那些故事,都让喧杂的众口,铺张、改造,渲染、增减了;因此到了后来,原先的真情和虚构的传说,只剩了很少相似的地方了。不过,前前后后地看起来,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谁都没有因为遭到惨死而失去了尊严。这番不幸,虽然把他们那种荒唐不羁的生命,很悲惨地给他们划然割断了,但是他们却也不至于像许多人那样,得过许多皱纹满脸、受人冷落、凋残衰老的岁月,把生命逐渐消耗到味同嚼蜡的枯干境地,所以这番不幸反倒得说是来得洒脱利落哪。
对于那些最有关系的人,影响当然有些不一样了。不相干的人本来从前屡次听人说过这种事情,现在不过又多听说一次就是了;但是直接受到打击的人,即便事先有所揣测,也决难达到充分有备的程度。这番丧事的突如其来,把朵荪的情感弄得有些麻木了;然而,说起来仿佛很不合理似的,虽然她也觉得,她所失去的这位丈夫应该是一个更好一些的人,而她这种感觉,却仍旧一点也没减少她的悲伤。她丈夫并不够好这一事实,不但没减少她的悲伤,反倒好像把这位死去的丈夫在他那年轻的妻子眼里更提高了,反倒好像是彩虹出现,必有云翳作背景。
但后事难知的恐惧现在已经过去了。将来作弃妇的恍惚疑虑,现在没有了。从前最坏的情况,本来是使人揣测起来就要发抖的,现在那种情况,却是可以理谕的了——只是一种有限度的坏了。她的主要兴趣——小游苔莎——仍旧还在着哪。她的悲哀里,都含着老实的成分,她的态度里,并没有愤怒的意味;一个精神受了刺激的人,有了这种情况,那她就能很容易地安定下来。
要是我们能把朵荪现时的悲伤和游苔莎生前的平静,用同样的标准量一下,那我们就可以看出来,她们那两种态度,差不多是同样的高下。但是她现在的态度,虽然在忧郁沉闷的空气里得算是光明,而和她原先那种明朗一比,却就是阴沉的了。
春天来了,使她安顿;夏天来了,使她宁静;秋天来了,她开始觉到安慰,因为她的小游苔莎,已经又健壮,又快活,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懂事了。外界的事物,给朵荪的满足并不算小。韦狄死的时候没有遗嘱,而朵荪和他们的小女孩又是他唯一的亲属。因此朵荪把她丈夫的财产管理权接到了手、把所有的欠账都还清了以后,她叔公的遗产能归到她和她女孩子名下等着投资生利的,差一点儿就是一万镑了。
她应该到哪儿住哪?那显然是布露恩了。那些老屋子,固然不错,比小兵船上的房舱高不多少,连她从客店里带来的那架大钟,都得把地挖去一块,把钟顶儿上好看的钢花儿弄掉了,才勉强搁得下;但是屋子虽然很矮,房间却有的是,并且一切幼年的回忆,都使她觉得那地方可亲可爱。克林很欢迎她到那儿去住;他自己只占用了楼上两个房间,由后楼梯上去,一个人安安静静在那儿住着,和朵荪一家主仆隔断(朵荪现在既是一个有钱的人了,所以雇了三个仆人),作自己的事,想自己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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