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这一年拿破仑率军入侵俄罗斯。
他自己也没比她多活多久,只多活了不到五年。他带着格拉菲拉和小孙子搬到了莫斯科居住,一八一九年冬在莫斯科安详地离开人世,临终留下遗言,叫把他葬在安娜-帕夫洛芙娜和“玛拉莎”①身边。当时伊万-彼特罗维奇正在巴黎享乐;一八一五年以后不久他就退职了。得知父亲的死讯之后,他决定回俄罗斯去。需要考虑处理财产,还有费佳的事,据格拉菲拉来信说,他已经十二岁了,到了该认真关心他的教育的时候了——
①玛兰尼娅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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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彼特罗维奇回到俄国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崇拜英国的人。他头发剪得很短,衬衫的高领浆得硬邦邦的,穿着多领片的灰黄色常礼服,衣襟很长,一脸不满意的神情,待人的态度有点儿生硬,同时又有点儿冷淡,说话好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会突然哈哈大笑,脸上却毫无表情,从不微笑,谈话仅限于政治和政治经济方面的话题,特别爱吃带血的炸牛里脊肉,特别爱喝波尔图的葡萄酒——他身上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有一种大不列颠的气派;他全身都好像充满了大不列颠的精神。然而,这真是怪事!伊万-彼特罗维奇变成了英国的崇拜者以后,同时却又成了一个爱国主义者,至少他自己说他是个爱国主义者,虽说他对俄国了解得很少,没有养成一样俄国习惯,说俄语说得很怪:平常谈话的时候,他说话总是慢吞吞的,无精打采,老是夹杂着许多法语词汇;但是谈话稍一涉及重要事情,伊万-彼特罗维奇的嘴里就会出现这样一些词句:“要让自我努力作新的尝试”,“这不符合实际情况”,等等。伊万-彼特罗维奇带回了一些有关国家体制和改革措施的手抄计划草案;他对所看到的一切都十分不满,——缺少秩序特别惹他生气。与姐姐会面时,劈头几句话就向她宣称,他要实行根本改革,今后一切都将按照新的秩序运行。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对伊万-彼特罗维奇什么也没回答,只是咬紧了牙,心想:“那我到哪里去呢?”不过和弟弟、侄子回到乡下以后,她很快就放心了。家里的确发生了某些变化:食客和寄生虫们立刻被赶了出去;被驱逐的人中有两个老太婆,一个是瞎子,另一个是瘫子,还有一个年老体衰、奥恰科夫战争①时期的少校,由于他当真食量惊人,所以只给他吃黑面包和兵豆。同时还下了一道命令,不再接待以前的客人:取代他们这些人的是一个颇有见识的邻居,一个淡黄头发、害淋巴结核的男爵,他受过很好的教育,然而也是个十分愚蠢的人。家里出现了从莫斯科运来的家具;购置了痰盂,小钟,洗脸用的小台子;早餐换了花样;外国酒排挤了伏特加和果子露酒;给仆人们缝制了镶金银边的新仆役制服;家族的徽章上加上了这样的题辞:“inrectovirtus……”②实际上格拉菲拉的权力丝毫也没有减少:一切支付、采购仍然由她作主;从国外带回来的那个阿尔萨斯的侍仆曾试图和她较量一下,——结果丢掉了自己的位置,尽管有老爷保护他。至于家中的事务,农庄的管理(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对这些事情都很熟悉),尽管伊万-彼特罗维奇不止一次表示过这样的意图:要给这里的混乱状态注入新的活力,——可一切仍然是老样子,只不过某些地方租金增加了,劳役也加重了,而且不准农民直接去找伊万-彼特罗维奇:这个爱国主义者原来很瞧不起自己的同胞。伊万-彼特罗维奇的那套方法只是对费佳才在全力推行:对他的教育当真进行了“根本改革”:唯有父亲独自一人负责教育他——
①奥恰科夫——地名。为争夺奥恰科夫,一七八七-一七九一,俄罗斯黑海舰队曾与土耳其舰队在此激战。
②拉丁文,意思是:“守法即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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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彼特罗维奇从国外回来以前,正如已经说过的,费佳处于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的管教之下。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还不满八岁;他不是每天都能见到母亲,却极其热烈地爱着她:对母亲的记忆,她那温柔、苍白的脸,她那忧郁的目光和胆怯的爱抚,都永远铭刻在他的心里;但是他模模糊糊理解她在家中的地位;他感觉到,在他和她之间有一道她不敢、也不可能摧毁的障碍。他对父亲认生,伊万-彼特罗维奇也从未爱抚过他;祖父偶尔抚摩一下他的小脑袋,也让他吻自己的手,可是管他叫怪物,认为他是个小傻瓜。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死后,姑妈就把他彻底掌握在自己手里了。费佳怕她,怕她那双亮闪闪的、锐利的眼睛,怕她那刺耳的声音;在她面前他不敢强嘴;有时,他在坐着的椅子上刚动了动,她就已经狠狠地压低嗓音说:“上哪儿去?乖乖地坐着。”每逢星期天,作过日祷以后,允许他玩耍,也就是给他一本厚书,一本神秘的书,一个叫马克西莫维奇-阿姆博季克①的人的作品,书名叫:《象征与标志》。这本书里有一千幅左右莫名其妙的图画,附有用五种文字写的同样莫名其妙的说明。丰满、裸体的丘比特②是这些图画中的重要角色。其中有一幅画,标题是:《番红花与彩虹》,相关的说明是:“这作用更大”;另一幅画着“嘴里衔着一朵紫罗兰花、正在飞翔的一只鹭鸶”,正对着它的标题是:《它们你全都知道》。“丘比特与一头正在舔小熊的大熊”,标题是:《渐渐地》。费佳仔细观看这些图画;画中极其细微的细节他都十分熟悉了;有几幅画——总是那几幅,使他陷入沉思,激发了他的想象力;他不知道有旁的娱乐。当到了该教他学语言和音乐的时候,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用很便宜的价钱请来一个老处女,一个生着一双兔子眼睛的瑞典女人,她马马虎虎能说几句法语和德语,勉强会弹钢琴,此外,腌黄瓜倒是腌得挺不错。费佳和这个女教师、姑妈以及一个叫瓦西利耶芙娜的老使女一起度过了整整四年。有时他拿着他那本《象征与标志》坐在角落里——坐着……坐着;低矮的屋里有一股天竺葵花香,点着一小支脂油蜡烛,烛光暗淡,一只蟋蟀单调地吱吱叫着,仿佛是感到寂寞,小挂钟在墙上匆匆忙忙滴答滴答地响着,一只老鼠不知在墙纸后面偷偷地抓着、咬着什么,三个老处女就像罗马神话中的命运三女神一样,默默地移动着织针,在昏暗的光线中,她们的手影一会儿在奔跑,一会儿在古怪地颤动,一些稀奇古怪和模模糊糊的想法也在孩子的头脑里翻腾着。谁也不会把费佳叫作有趣的孩子:他面色相当苍白,可是长得很胖,体形不匀称,动作笨拙,——用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的话来说,是个真正的庄稼人;如果让他经常到户外去走走,他那苍白的面色也许很快就会消失了。尽管他时常偷懒,学习倒还不错;他从来不哭;然而有时却固执得可怕;他一固执起来,可就谁也制服不了他了。对他周围的人,费佳一个也不喜欢……从小就没有爱过的那颗心可真是不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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