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之家(12)

2025-10-09 评论

  ……像外国小孩那样被迫一个人单独睡觉的真砂子在客人起身回去的动静中醒了过来。今夜,最后一个客人回去得真早啊——她看着枕边的时钟琢磨道。她起身蹑手蹑脚地打开了玩具柜的抽屉。她擅长于一声不响地打开抽屉。
  抽屉里装满了玩偶的换洗衣物,散发出强烈的樟脑气味。真砂子喜欢那些被各种玻璃纸所包裹的樟脑,以至于在抽屉里塞得到处都是。不仅如此,当她一人时,还喜欢把鼻子凑近抽屉,使劲地吮吸这种浓烈的气味。
  玩偶的衣裳在透过窗户玻璃照进来的灯光下,看起来带着点淡淡的蓝色和桃色,发硬的廉价花边呈波浪形地围嵌在裙裾上。真砂子有时候会觉得这些不会出汗的衣裳过于无聊乏味。
  她环顾四周,痉挛似地伸出舌头,用上下牙齿使劲地顶住舌头,从衣裳下面拉出了一张照片。然后她跳到窗口,凑近外面的灯光,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被逐出家门的父亲的照片。
  那是一个软弱无力的、瘦瘠而端丽的年轻男人。戴着无框眼镜,梳着三七开的边分发型,从衣领之间露出了领带(这领带神经质地系得很紧)上小小的结子。
  真砂子用在物色什么东西似的毫无伤感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的照片,宛如深夜睁眼醒来时的习惯性仪式一般,在嘴巴里呢喃道:
  “等着吧。什么时候真砂子一定会去唤你回来的。”
  照片散发着樟脑的气味。这气味对于真砂子而言,既是深夜的气味,也是秘密的气味,更是父亲的气味。一嗅到这种气味,真砂子便能够安然成眠。这儿已经没有那种令镜子生厌的狗的气味了。

  “犬养(犬养毅1855~1932,政治家,在五◎一五事件中被杀害。——译注)真是个窝囊废!”
  午休时一起外出散步的同僚佐伯说道。两个人朝着二重桥的方向正要进入皇居外苑。
  “不是犬养,而是饲犬(日语中‘犬养’与‘犬饲’发音相同。而‘犬饲’与‘饲犬’两词之间,仅仅换掉语序,则一为‘养狗人’,另一为‘被饲养的狗’。——译注)。”佐伯接着说道。
  清一郎随声附和道:
  “是啊,那家伙这次可真是丢尽了脸面。眼睁睁看着一生中惟一一次大出风头的机会也溜掉了。”
  吉田首相是维持秩序和厌恶变革的代表人物。那种令人愉快的旧式怪人除了他以外,还大有人在。而犬养却是一个新派的喜剧演员,一个不管自己的思想、嗜好,在众人面前用一种让人吃惊的笨拙手法,亲自表演着该如何为既成秩序做出贡献的人物。那俨然是一种故作的笨拙,就像丑角所佩戴的高筒礼帽使人不得不怀疑高帽本身的尊严一样,他的表演反而让既成秩序的尊严猝然坠落。这件事无疑也激怒了民众,以至于这种愤怒已化作了普遍的情绪。
  昨天的晨报刚刚刊登了犬养法务大臣开始行使指挥权的新闻,可晚报却又报道了他立即提出了辞呈的消息。无论在谁眼里,这只能被视为支离破碎的矛盾行为。倘若有意提出辞呈,就不该行使什么指挥权,而一旦行使了指挥权,就还是不提出辞呈为妙。他想在首相和民众两者面前都讨好卖乖,结果却适得其反。这构成了一幅激怒人们的滑稽漫画。
  人们群情激愤。这愤怒包括了所有的偏向,以致产生一种没有任何偏向的普遍情绪。如果在这种普遍情绪之上再添加一分愤怒,那么这种愤怒无疑是最安全的。所以,清一郎采取了与大众的愤怒协调一致的态度。何况他也理应愤怒,因为愤怒比不愤怒更自然。
  “那家伙的所作所为与女人的尖叫哀鸣没什么两样,喂,难道不是吗?”佐伯又说道。
  “真让人生气。”清一郎说道。清一郎在发表自己的见解时,总是不忘勒紧缰绳,以免让某些超出保守派报纸几十年如一日的修正主义论调的东西露出马脚来。
  这是一个暖融融的、半阴半晴的晌午。众多的男女职员在他们的身前身后来回散步,以帮助消化。他们俩在护城河边站住了。
  杨柳青青,在护城河周围狭窄的草坪上,密密麻麻的南首蓿叶中间,蒲公英花星星点点,蔚为壮观。在蓝黑色的粘稠的河水中,垃圾积淤在角落里,彷佛是肮脏的地毯翻了个儿漂泛在水里一般。
  佐伯和清一郎又踱开了步子,跨过了车辆川流不息的桥梁。他们对这一带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就如同他们那司空见惯的办公室内部一样,其间不可能发生什么变化。熟悉的道路上那作为标志的松树与办公室内的衣帽钩并没有什么差别,彷佛它们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三岛由纪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