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么知、知道的?”
“当然知道,我和柏木也有过一段关系嘛。”
“现在无所谓了吧。可是你也真沉得住气啊。”
“当然无所谓华。那种残疾,又奈何呢?”
她的这番话反而给了我勇气,这回我的反间竟流畅地脱口而出:
“你不是也很喜欢他的X型的腿吗?”
“别提了,那双青蛙似的腿。我嘛,是啊,我觉得他那双眼睛倒很漂亮。”
这样我又失去了信心。不管柏木是怎样的想法,女子爱上了柏木没有察觉到的美,可我觉得女子对于我的傲慢劲儿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傲慢劲儿,只有使我自己拒绝了那种美的存在。
……我和姑娘已经爬到坡道的尽头,来到了幽静的小原野。透过松树和杉树可以隐约望见大文字山、如意岳等远方的山。竹林子覆盖着从这片丘陵一直延伸到市镇的斜坡地。竹林尽头屹立着一株迟开花的樱树,花儿尚未凋谢。那确实是迟开的花儿,大概是结结巴巴地开,也就迟迟尚未凋谢吧。
我心头一阵郁闷,胃部沉甸甸的。这不是由于喝酒的关系,而是因为一到紧急关头,我的欲望就增加了重量,一种从我的肉体分离出来的抽象的结构就压在我的肩上。我感到它简直是一具漆黑的、沉重的、铁制的机床。
正如我多次叙述过的,我十分重视柏木促使我面对人生的那份亲切或恶意。中学时代,我曾把高班同学的短剑鞘弄坏了,那时我已经清楚看出自己没有资格面对人生的光明的表面。可是,柏木却第一次教给我一条从内面走向人生的黑暗的近道。乍看仿佛奔向毁灭,实则意外地富于术数,能把卑劣就地变成勇气,把我们通称为缺德的东西再次还原为纯粹的热能,这也可以叫做一种炼金术吧。尽管如此,事实上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人生啊。它能够前进、获得、推移和丧失。即使它称不上是典型的生,也具备生的所有机能。如果在我们的眼睛所看不见的地方造化赋予我们的所有生都是无目的的,并以此作为前提,那么它同其他通常的生,就愈发是同等价值的生了。
我想,就是柏木也不会说他没有酩酊大醉吧。我突然明白任何阴郁的认识里,也会隐藏着足以使认识者陶醉的东西。而且,酒好歹还是使人陶醉的。
……我们坐在褪了色并被蚕食了的杜鹃花的花用下。我不明白房东姑娘为什么会愿意这样陪着我。我对自已故意使用了残酷的表现,可我不明白这姑娘为什么会被一股要“玷污”自身的冲动所驱使呢?人世间也可能有羞耻和充满亲切的无抵抗,但是姑娘却一味将我的手放在她的微胖的小手上,就像落满在午睡者身上的苍蝇一样。
长时间的接吻以及姑娘柔嫩的下巴颏儿的触感,唤醒了我的欲望。虽然这是我渴望已久的梦,但现实感却是非常淡薄的。欲望绕着别的轨道奔驰着。灰白的阴沉的天空、竹林的沙沙声、花大姐吸着杜鹃花的叶子拼命地登攀……这些东西依然毫无秩序地、零零散散地存在着。
毋宁说,我是想从将眼前的姑娘作为欲望的对象来思考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应该把它作为人生来思考。应该把它作为为了前进和获得的一道关口来思考。倘使错过眼前的机会,人生就将永远不会再来探访我了。这么一想,我的心就激动,可一旦付诸行动,却又得手给巴,话儿难以流畅地倾吐出来。这时,悬着一种万平屈辱的回忆。我应该毅然张口说话,即使结巴也要把事情抖落出来,把生占为己有!帕木那种刻薄的催促,“结巴!给巴!”那种毫不客气的叫唤,在我的耳边旋荡,唤醒了我,鼓舞了我……我终于把手滑向她的衣袋的下摆。
这时候,金阁出现了。
这是一座充满威严、忧郁而精致的建筑物。是一座处处留下了剥落的金箔的奢侈的尸体似的建筑物。这座永恒澄明地浮现着的金阁,在既近又远、既亲又疏的不可思议的距离上出现了。
它屹立在我和我所志向的人生之间阻挡着我,起初它像是一幅工笔画,精致小巧,眼看就渐渐变大,在它那纤巧的模型里,仿佛能看到几乎包容整个世界的巨大金阔的呼应,它甚至掩埋着我四周的世界的每个角落,把这个世界的空间都完全填满。它像巨型的音乐充满世界,惟有用这种音乐才能使世界成为充满意义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金阁竟那样地疏远我,屹立在我之外,现在却又完全包围我,允许我在其结构内部占有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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